「呜呼哀哉!天生万物,汝竟为人(声泪俱下,供给制的官儿垂鉴及之)。非但为人,位列缙绅。上有所教,唯命是遵(不听话,就得滚)。下有所效,作则以身(硬撑苦撑,强支门面)。循规蹈矩,不卑不尊(不尊有之,不卑则从未听说过焉)。披衣而起,每在朝暾。安步缓归,多以黄昏(奉公守法也)。且恭且敬,允武允文。耻为顺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得巧才能大吃其香),堪为忠臣(历史上忠臣有几个好下场的)。乡土虽变,国岂无人。亡秦必楚,此志长存(人为希望而活着)。自尔播迁,湘粤黔川。衣履散尽,四体犹全。陋巷养志,箪食养廉。既领眷粮,还有俸钱。糙米味香,菜根味甜。聊可自慰,何用人怜(只有被人笑,何来有人怜)。中原未复,鋑尔长眠(死啦)。呜呼哀哉!我目既瞑,鬼车来迎。遥念妻子,孰能忘情。妻啼子哭,啜啜嘤嘤。茕茕家室,谁为经营(大官小官都忙着往上看,谁管你孤儿寡妇)。食米既杳,俸金亦停。衣衫典尽,旧债未清(生前你越不要红包,死后你越惨)。一念及此,有所不平。魂兮归来,抚我幼婴。儿若成人,莫求令名。为商为贾,钞票盈庭。囤积居奇,莫惧时评。钱能通神,遇祸休惊。操纵物价,谁敢不平。既富必贵,显亲扬名。莫效尔父,愚蠢忘形。愿佑吾子,死而有灵。呜呼哀哉,尚飨。」
读完之后,如有欲哭者,可来柏杨先生处登记,以便准备眼泪瓶,供后世史家化验,看看是什么年头也。
(柏老按:一九七○年代之后,有退休金之制,自有不同。此文只是四○年代光景,今日回忆,恍如一梦。)
互相干你娘
骂者,唯人类才有的发泄愤怒的方法也。有啥不顺心的事,骂上两句,也就顺心,有啥不如意的事,骂上两句,也就如意。尤其妙的是,有啥下不了台的事,骂上两句,也就下了台。想当年阿Q被小D揍了一顿之后,面子磨不开,骂一声儿子欺负老子,世界既是如此之糟,便没有啥磨不开的矣。
中国的国骂是「他妈的」,有至理存焉,柏杨先生幼时曾窃听大人谈话,道貌岸然的塾师对道貌岸然的叔父曰:「我操那妞儿的妈!」心中大惊,想不到望之似人君的人,跟我们顽童一般口出髒言。后来年龄渐长,在大衙门当差,有一次,伺候钦差大臣和省长逛花街,酒酣耳热,省长对钦差大臣套交情,骂别的大官要人曰:「他阔气个啥,我丢他妈的!」是不是皇帝生了气,也丢他妈的皇后一番,文献不全,无法考证,但「他妈的」三字,经名作家品题,脱口而出,顺理成章,确是国骂,则无疑焉。
有国骂必有省骂,四川省骂曰「格老子」,辽宁省骂曰「妈拉巴子」,河南省骂更精彩,曰「妈的×」,台湾省骂则不得不推崇「干你娘」矣。柏杨先生说的这些省骂,并未经立法机关通过,亦未经政府明令认定,自可言人人殊,亦自可死不承认。但一省应有一个省骂,却似乎有此必要。一九二○年代,张作霖大元帅率东北军进关。横行霸道,乘火车向不付钱,语云:「后脑勺是护照,妈拉巴子是免票。」盖查票员向你要票时,你答一句「妈拉巴子」,他发现对象原来是个红鬍子,便不再向你问第二句矣。而一九一○年代,河南的「妈的×」,也曾烜赫一时,当时袁世凯先生八方威风,由总统而皇帝,大干特干,他是河南人,於是操河南口音的人有福矣,无论干啥,都有优待,人力车夫一听叫车子的满口「妈的×」,就马上丧胆。是以台湾省的「干你娘」,有提倡的必要,以便传遍於全国,而弘扬於世界。且将来「干你娘」成了习惯,说不定可以从上海坐火车「干」到迪化,一文钱不花也。
由国骂到省骂,可知中国因有五千年古老文化之故,连骂也离不开原始本钱,一味绕着女人的生殖器团团转。「他妈的」下边好像还少了一个字,特地去掉它,以便稍微高雅一点耳。而台湾省骂「干你娘」,则赤裸裸的彷彿更为结实。洋大人开骂,说你是「猪」,是「猴子」,是「驴子」,是「懦夫」,是Damn,从未涉及对方母亲或姐妹的性生活。而中国人则不分三七二十一,这大概是中国人进步之处。柏杨先生有一位朋友,一次和一法国人对骂,他祭出中国特产,痛詈其母其妹,该洋人大惑曰:「只要她们愿意,我无意见!」遇到这种对手,只好认输。
际此「干你娘」横飞,且有官崽因它坐牢之际,台湾省骂似有严格规定的必要。兹隆重建议:在议会中互相干你娘的议员,不妨研究研究,制定法案,通令周知,以期一体遵行。如何乎哉?
千古疑案
有这么一回事,四○年代抗战胜利后,新疆维吾尔族男女青年组成的歌舞团,到北平演出。北平各大学堂康乐团体,举办欢迎大会。在大会上,维族青年唱的是中国歌,而北平大学生则唱洋大人之歌焉。维族青年不禁目瞠口呆,当时没说啥,回去后却向《新疆日报》记者发表谈话曰:「早知道中国人是以自己文化为耻的,则我们何必以作中国人为荣乎也。」
这种精彩节目,柏杨先生方以为空前绝后,不会再有。却想不到前天晚上,在台北什么之家,又开了眼界。这一次献宝的男女主角,虽不是大学生,略嫌差劲一点,但其使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与大学生则一样焉,报导於后,以开眼界。
前天晚上,该什么之家举行慰劳日本东方歌舞团聚会,这应是一个隆重的聚会,它不仅代表客人和主人联欢,也代表两个国家文化交流。在这种场合中,国家意识应超过个人的风头。呜呼,甲午年中日之战,广东省向日本索取被扣的军舰,说广东省可没有参战呀,贻笑天下。而今中国艺人,也搞出这一套,只因无知,所以也无自尊。
话说聚会开始时,一个女人上得台来,开腔便唱日文歌,急探听她是何许人耶?别人告曰:「张小姐」,该雌大概事前也没打听一下,台下东方歌舞团中的低音歌王逖克峰先生,唱歌唱遍了全世界,每晚要美金两百元一场(读者沉着气,以防吓一大跳)。张小姐音既咬不准,字又念不清,听得日本小姐们面色苍白,汗流如浆,便是张献忠先生杀人,也不过如此残酷也。张小姐好容易下台,又一女人扭扭而上,她又是何许人耶?告曰:「李小姐」,该雌唱的则是英文歌焉。呜呼,柏杨先生若是学的牙医,准可大发一笔横财,盖当时定有不少人掉了大牙也。然而最使人如丧考妣的,还不是她唱得美妙无双,而是当时聚会不过刚刚开始,李小姐却不管天塌地陷,「撒油拿拉」起来,东洋人无不大惊,以为要驱逐他们出境哩,这种最起码的社交常识都没有,真应上吊一次,以谢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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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刚刚正常了的气氛,又被一个异军突起的女人搞了个一团糟。该女人贸贸而出,直奔台上,也唱起英文歌焉,询之左右邻座,答云:「洪小姐是也。」听说该雌和前张李二雌出身差不多,都是演话剧电影的。洪小姐的英文歌,中外人士,无一人能听得懂,小说家上官湖露先生,立予七字之评,曰「荒腔走板不协调」,尤其要命的是,在最最紧要关头,硬是漏了一段,全体听众乃大乐。她在猛唱时,脚下还猛动,东洋人甚奇之,纷纷加以研究,说她是打拍子乎?并不合拍子,说她是发了羊癫风乎?又不像是羊癫风。历史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一个谜,此事只好成为千古疑案矣。
一个有重大意义的中日两国艺人的聚会,被三个女人各献其宝,无论主人和客人,几乎都要痛哭流涕,盖中华民族自尊心丧失到如此程度,诚大出东洋大人意料之外。
然而不能该三雌专美於前,别的人也照样露了一手,忽然有个傢伙提议泉京子小姐唱上一段,这真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戏弄,充分显示出中国人茫茫然的特点。咦!假使说他是恶意的,那对东方歌舞团是一种侮辱;假如说他是善意的,那说明他的无知;反正无论那一点都不能使中国人光彩。盖东方歌舞团以逖克峰先生为台柱,且逖克峰先生又是低音歌手,戏院老闆把比排骨还瘦的京泉子小姐硬捧成肉弹,是生意眼而已。实际上她既不会歌,也不大会舞,她的唯一的特点有二:一是曾演过电影,二是个子高一些些。等於柏杨先生和斯义桂先生组团去美国淘金,洋大人能先教柏杨先生唱一段乎?柏杨先生又敢去唱一段乎?反转过来,如果玛丽莲蒙露小姐,和平克劳斯贝先生组团来华,盛大欢迎会上,我们总不能先请玛小姐唱上一段也。
於是,京泉子小姐死也不肯登台,拉拉扯扯,结果还是另选了一位中国小姐,而那小姐登台唱的啥?──曰:又是日文歌。呜呼,柏杨先生当时便老泪纵横,盖如今才发现日本这个国家为啥没有前途,而中华民国迄今仍为四强之一的缘故。
十月十日那一天下午四时左右,台北衡阳街曾有一场令人流汗的镜头,一位韩国人买东西,店员胁肩谄笑,大讲其日本之话,韩国人以中国话告之曰;「你是中国人,为什么讲日本话?我会中国话,请讲中国话,好不好?」当时在场伫足围观的人很多,反应的嘴脸各异,瞠目不知所云者有之,敬佩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毫无惭愧,以该韩国人有神经病者有之。呜乎,盛哉。
若干年前,柏杨先生曾陪同过日本老友,参观某家工厂,厂老闆屁股朝天之余,大讲他的设备如何进步,而且「亚洲第一」,东洋人诧曰:「看你们的机器全是俺日本制的呀!」老闆又吹他的工程师到过美国日本深造,甚为得意,东洋人又诧曰:「你们既这也进步,那也进步,难道连一个深造的学堂都没有,必须到外国跑一趟?」柏杨先生急得乱跳脚。无他,深知洋大人既不吃中国的饭,便不必装糊涂,而敢於揭疮疤。他讲过溜之,留下柏杨先生,何以抵挡该厂老闆的迁怒耶。
至此,你说吧,这个有五千年传统文化,天天讲孔孟的中华民国,到底是个啥国?伫款一元以待,诚徵答案,如张李洪三小姐应徵,则奖金倍增,以资鼓励。
短视
人人都说中国有五千年文化,有五千年文化那是没有问题的,但一切光荣都属於过去,诚如德国名将鲁登道夫先生看了《孙子兵法》后曰:「我佩服中国人,但我佩服的是古代中国人,不是佩服现代中国人。」盖现代中国文化似乎只剩下一个优点,势利眼是也。有事为证。
话说,美国国务卿鲁斯克先生决定不来台北矣,对中华民国政府眼巴巴的邀请,拒绝词虽然婉转得无懈可击,但不肯来的事实却斩钉断铁。呜呼,这就教人忽然想起当年的往事,想当年甘迺迪先生奉天承运,刚坐上总统宝座,鲁斯克先生尚是一位对中华民国不太友好的小民,一个小民妄议国家大事,已够荒谬,最荒谬的还是他竟写了一封信给在台北的某一位立法委员,要求来台北访问,更是天大的不知趣。某立法委员把信转给外交部之后,是不是真的有人笑掉了下巴,我们不知道,但结果却是知道的,假使对每一个唱反调的人都表欢迎,岂不人人都要唱反调乎?意料中的当然没有下文。做梦也梦不到,风流水转,有一天该鲁斯克先生竟当上了国务卿,逼得中华民国之官,不得不前倨后恭,不知这算不算优美传统文化中的一条。
於是,使人又想起当年的另一往事,十年之前吴廷琰先生以小民身份,经过台北,返回越南,张君劢先生有一介绍信给国内大官,告以吴先生有掌握越南政局的可能性,为奠立两国友好合作之基,他建议应盛大招待。结果似乎比对鲁斯克先生更惨,第一、盛大招待没关系,但他将来万一没有前途,我们交这种朋友算啥?而且看他那模样,不像有啥苗头。第二、凭随便一个没有官位的小民介绍信,便盛大招待,岂不提高该小民在海外的地位乎?於是,吴廷琰先生只好在松山机场冷冷清清度其过境时间,连鬼都没有一个去瞧瞧他。
而今,势利眼只好乞灵於自己的幻觉,希望大人物都有不记旧恶的美德矣,大人物真不记旧恶耶?有些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