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种倒楣的原子笔现在又氾滥起来,柏杨先生因无钱购买钢笔(月前曾鼓起胆量,去文具店打听一下,派克五十一的一支要五百元,最最差劲的也要一百元左右,吓了一跳),以为经过十数年的研究,原子笔可能进一点步,乃斥资买两元一支的,第一支像一根木棒,一个字也写不出。第二支时写出时写不出。乃忍痛买五元一支的,写倒是可以写,可是顶多五六千字便光。这个负担实在是太大,一千字便要付出一元,对官崽而言,固没啥了不起,对柏杨先生这种既穷且老的无聊文人,实在吃不消。
最使人难过的是,谁都不能保证每支原子笔都写得出,有时候流利之极。即使不写,也飞腾澎湃,把衣服搞得一塌糊涂。且这种油渍奇牢,用泪水都洗不乾净。有时当你急需动笔,它却稳如泰山,教人活活急死。
市面上还有一种新兴的行业,那就是「加油」「换笔心」,对此我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十支笔心至少有九支不好写,十次加油至少有十次不好用。说也怪哉,本来可用的管子,油尽之后,再加上去,不是写不出字,便是写出的字如九天仙女赐给薛仁贵先生的天书,半隐半现,若有若无。
现在,柏杨先生案头,横七竖八,放着各式各样,足足三十五支原子之笔,悲观之余,怎不使人怀念雷诺先生也。
(柏老按:这是一九六○年代的原子笔,敬请读者老爷,发发思古之幽情。不过,二十年后的一九八○年代,原子笔也不是每支都灵光。)
海明威之死
海明威先生终於翘了辫子。同样是作家,美国的便比中国的吃香,连死都死得了不起。报上云,海明威先生擦枪走火,与世长辞。国际社发专电,大总统去弔唁,远在一万里外的一个名叫「台湾」的小岛,报纸上都佔大大的一块地盘。而且有很多有学问的朋友,把海先生的身世摸得透熟,长篇大论的一一为文哀悼,当作家的,不应该如是耶?
要说作家之死,中国也不是没有过的,当年鲁迅先生逝世,确实震动一时,迄今不见此盛况矣。大家来台湾十有二载,死的作家,已有数位,无不都可怜兮兮。即以消息而论,不但出不了这个小小的岛,就是在这个小小的岛上,如果不拜託拜託,拿拿言语,也上不了报。盖现代人最大的特点是气量狭窄,编辑记者都是文人,既都是文人矣,你那两套算啥?尤其是我们的社会形态,文人靠稿费不能生活,必须有一个职业作底子,以维持不致饿死。於是,校长曰:「海明威呀,他在我手下当教习。」处长曰:「那个姓海的,他在我手下当科员。」委员曰:「海啥,啊,海明威,他进区公所还是我招考录取的。」主任更曰:「作家?啥叫作家?我手下多得是,我那里第九科的一个办事员便出过书,他还是什么协会的理事哩。」《圣经》上有言曰:「先知在故乡总是不值钱的。」这句话用之於东方,有真理在焉。盖在中华民国,任何本地造东西,如科学家、艺术家、舞蹈家,都不值钱,作家不过是很多不值钱东西中的一种而已。
海明威先生死矣,我到处打听,尚未听说他身后萧条,有募捐的消息,不禁大惊。呜呼,中国文人之所以受人轻视,无他,只不过太穷耳。海明威先生猎枪走火丧生,而中国作家想这样死都不可得,盖一辈子都没见过猎枪是啥,不要说跑到非洲打猎;就是去碧潭散散心,有这笔银子乎?而海先生所写的《战地钟声》,是站在西班牙当时政府那一方面的,而那一方面却是左派,仅此一点,必有一脸忠贞之士,义愤填膺。他还能自由自在,到处乱跑找材料乎也?
美国作家死而中国作家悲,乃虎死兔悲,物伤其大也。悲夫!
文艺算老几
阳明山第二次会谈,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那就是,文化界人士有之,教育界人士有之,理工界人士有之,独没有文艺界人士。众生奔走互告,相对耸肩。一个真正的作家,对这种精彩绝伦的会谈,兴趣恐怕不太巨大。但对於把文艺排斥於文化之外的这种气质,则不禁毛骨悚然。千言万语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人先生都是清王朝遗老遗少的缘故,脑筋里多少仍有清王朝那种船坚炮利,视文艺蔑如也的绝妙之思;不管平常怎么嚷嚷,到紧急时,便现出原形。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鲁登道夫将军研读《孙子兵法》之余,曰:「我佩服中国人,但我佩服的是古代中国人,不是现代中国人。」呜呼,现代中国人有啥可夸嘴的?武功不用谈,文事贡献又如何?常在报上看到,中国跟洋人国文化交流签约,签约结果是送给他们一部影印的二十五史,或一部什么四部丛刊。这些书,纵是中国人,又有几个看得懂的耶?(柏杨先生读二十五史时,连断句都断不好),把这种硬头货交流到外国去,跟把古希腊文的大作交流到中国来一样,除了给邮局做一笔生意外,不知道还有啥用?可是,诸官崽却固乐此不疲,好像中国文化,发展到十九世纪便嶵的一声停住,二十世纪以后啥都没有。纵是印第安人,恐怕都不能这般猛干,而我们的官崽还得意洋洋哩,可谓一绝。於是不禁问曰:为啥不把现代的文艺作品──小说、诗、剧本、散文等等,翻译翻译,大量送给友邦乎?
然而,这似乎关系着一个时代观念──文艺算老几的观念。从大学堂中国文学系的课程上,可看出一点苗头。研究的全是一些古董,不是《诗经》,便是《楚辞》,和时代最接近的元曲,距今天也有六百年之久,似乎六百年以后无文学焉。柏杨先生前曾建议把现在的中国文学系,改为「中国古代文学系」,而再设立一个「中国近代文学系」,除了研究古董之外,还研究新的产品。呜呼,现代大人先生看不起的作品,再过六百年,恐怕又有人当经典拜读矣,(岂中国人天生的「崇古命」乎?)此议无人採纳,盖理由再充足都没有用,无权便没有份量也。於是中华民国乃成为洋大人所说的文化沙漠。大官愤然反击,拿出几株古老的树干炫耀,其情之急,其心之虚,可怜亦复可敬。
现在这时代,学理工的最最吃香,其情形跟清王朝末年,简直如同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样。那时的大人物认为只要有铁甲船和洋枪洋炮,国家便会强盛。而今的大人物又是如此这般。也认为只要我们能设立一个原子炉,只要青年人都去当工程师,就前途如锦。小民不禁叹曰:第一流人才都去学理工,则只有第二流学文法学科的人,才去治理国家,这个国家能搞得好乎哉?
文艺创作中,小说为首。从这个「小」字,可了解传统士大夫对文艺是一种啥看法。中国所谓的「正史」,谎话多如牛毛,(例如,每个大头目之生,必有其奇怪现象,不是谎是啥?)中国人不以为非,独对文艺创作,却认为是小说家言,荒诞不经。这当然是谈得太远,但归结一句话曰:没有文化水准的大人先生,迄今似乎仍非常得意的在故纸堆里打滚,不敢正视一下文艺的价值。
共产党於五年前曾有一篇文告曰:建国可用武力,但由社会主义进步到共产主义(那时候大概暗示要办人民公社,惜哉,没人看得懂),则必须靠文艺。要藉小说、诗、戏剧,使人们心理上潜移默化,水既洋溢,然后轻轻一引,渠便成矣。然而,有人却把它抛到一旁,嗤之以鼻曰:「什么妹妹我爱你,受不了,受不了!」不知有没有调查过,除了课本,青年们对什么书看得最多?真正看完马克斯《资本论》的,世界上有几个人耶?差不多都是看了左派作家的小说而一面倒的,这历史再显明没有,不用翻书,闭上尊贵的眼,一想便知。
阳明山会谈的参与人士,都是一时的大小人物,自不用说。但其中如果有一位诗人在内,该是如何的气氛,又该是如何的观感也。官僚似乎只注意到有钱有势的人,没有注意到有影响力的人。老闆固然伟大,在他辖下,他开革你,你只有卷行李走路。但作家们的一册书出,影响无限。金帝国皇帝完颜亮先生,读到「十里荷花,三秋桂子」,而欣然兴投鞭断流之志。林肯先生也是看了《籲天录》,才注意到黑奴问题,似乎中国大人先生有点异样。
中华民国绰号一直相当的多,文化沙漠仅是其中之一,从阳明山会谈鸟瞰全岛,金光闪烁,独无墨水味,似可列入世界十大奇观。
(柏老按:一九六○年代,情形如此。想不到七○年代,文艺起飞。八○年代,文艺茁壮,把一些老顽固气得要死。)
(柏老又按: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那时也参加阳明山二次会谈,我们还不相识。想不到七年之后,他却为我的入狱,而十年如一日的奔走营救,嗟夫。)
世界上哪种文字最难,言人人殊,有人说日文最难,有人说中文最难,有人说法文最难,有人说俄文最难,大都是出於自己的感觉。如美国小学生认为英文最难一样,主观的成份多,客观的成份少也。盖难易在於比较,一个人怎能同时把世界各种文字都弄得精通耶,只好各人坚持各人的意见。
不过,凡是无法比较之事,都可藉观察而得,我们虽不能爬到木星上和火星上用尺量量,看谁最大,但坐在望远镜前仔细的瞧上一瞧,其答案总差不太多。文字难易问题,亦可用此法判断。尝见美国小孩,进学堂读了三年五载,便可写出通顺的文章,一到初中,简直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反观中国,不要说小学生写不通一封信,便是大学生,能写得通信的,有几人哉?(柏杨先生这话不作抬槓之用,盖抬起槓来,我也可挑出数名青年,文字硬是第一。)以致发生有些大学生写情书时,都不得不请人代庖的奇异现象。
於是,专门靠搞中文吃饭的老学究有言曰,那是他们不肯用功所致。乃开出一张书单,上有《墨子》、《庄子》、《论语》、《史记》等等。又曰,读熟了那些,包管可通。呜呼,即令读熟了那些,也不可能通。何况根本无法读熟乎?从前的中国知识份子,可以把一生精力都断送到辞藻章句里,而今不行啦,他还要搞数学,搞化学,搞物理,搞普通人一看头都要发昏的其他高深玩艺。文字不过是一种工具,而不再是唯一的目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往里钻乎哉?
无论如何,中文大概至少比英文难,中国人学英文,只要稍微专心一点,就能说能写,而洋大人学中文,给他二十年三十年时间,都很难挥笔如飞。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柏杨先生说这些,不是提倡打倒中文,祖宗给我们这些遗产,我们只有接受,不接受不是形同叛徒乎?同时,万一中文打倒,柏杨先生以卖中文为生,岂不是要活活饿死?而是,我们必须有勇气承认中文是一种难学的文字,然后求其易学之道。用古老的那种读经读史方法,用现在流行的那种读文选读课本的方法,徒谋杀学生的精力和时间。洋大人学堂没有「国文」,而只读《汤姆历险记》,中国学堂为啥不可读《红楼梦》耶?
洋大人要想中文好,跟中国人要想中文好一样,事半功倍的唯一方法,是看文艺作品。可使其在谐和的和兴趣盎然的舒服韵味中,得到益处。凡是喜欢看小说的朋友,文字都可应付,而现代教习却视学生看小说为大逆不道,每每没收之而自己偷偷的看,你说他滑稽乎,抑说他有本领乎?
历史重演
有些人说历史是重演的,另有些人说历史不是重演的。事关学问,未便置言。但在颱风警报上,其历史却硬是重演的,不容否认者也。
此次「波密拉」颱风,甘冒破坏政府威信的危险,不管你气象台怎么报导,硬是闯到台湾,把穷苦小民搞得惨兮兮。刚刚扬长而去,官老爷又发出另一个名叫「南施」的颱风警报,说她是世界上最大的颱风,(说它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则可,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好像世界上同时存在着若干颱风,以它为最大的一样,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文法也。然官既如此云,我们只好官云亦云。)按照科学计算,台湾房子能抗得住它的,没有几间,小民无不急得屁尿直流。只有柏杨先生,凭其天赋异禀,悠哉不慌。盖一九五九年官老爷也曾露了这么一手,「毕莉」颱风之后,也曾扬言有一个更大的傢伙马上光临(其名惜忘之矣,典册报章俱在,一查便知),吓得小民同样屁尿直流。结果啥也没有啥,人岂能不知历史哉。
那么,官老爷难道有神经病乎,非也。《西游记》上有这么一段,孙悟空先生和猪八戒先生去捉蟒精,蟒精从后山溜走,一尾巴把猪八戒先生打了个倒栽葱,孙悟空先生正好赶到,猪八戒先生羞愧难当,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