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往下灌乎?这就要说到中医矣,中医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但我想它是有道理的,我曾亲眼看见很多朋友,西医束手撤退,无可奈何,只好投奔中医试试,结果竟看痊癒,不服气不行也。我有一位女学生,就读彰化女子中学堂时,她的母亲害着多年胃病,在香港连皇家洋大人都请过,也曾搬动了各式各样说不出名堂的电子机器,结果钱花了个满天飞,胃病还是胃病,而且越来越严重,简直不能支持。当女儿的自然心如火焚,想不到她有一位老师苏镛先生,世代御医,听到消息,义务为老太太诊治,也不知道他弄了些啥药,汤焉丸焉,不到一年,竟康复如初。就这一个病例,所有以西医为主的医学院学生,都得上吊。和这怪事一模一样的,还有诗人覃子豪先生之病,覃先生害的是癌,洋大人谓之「砍杀尔」,不治的绝症也。在台大医院开刀时,医生一瞧,宣布不必操心啦,就是上帝动手,顶多再活一个星期。无可奈何中,朋友介绍了一位中医,该中医自称没有把握,但可一试,乃弄了点药给鸡吃焉,然后把鸡杀了烹之,由病人喝汤,到今天已半年矣,他不但没有魂归天国,反而活得满面红光。
(柏老按:写此之时,覃子豪先生还健在。然而不久仍蒙主宠召,哀哉。)
中医妙哉固妙哉,只是他们那种乱吃一通的干法,实在叫人不舒服,堂叔大人为啥要吃「五毒」乎,大概他害的可能是梅毒之恙,医师就来一个以毒攻毒。这不是科学的,而是哲学的矣。英国王夫爱丁堡公爵前些时就为中国医生这种哲学的吃法,大发雷霆。盖非洲的犀牛是天下最愚最蠢、最笨最凶的一种野兽,眼看就要灭种,虽然一再下令保护,却仍然有人捕杀,杀了后干啥?并不是吃他的肉(犀牛肉好像木屑),也不是穿他的皮(过去刀枪时代,犀牛皮可制战士的盔甲),而是把他的角锯下来卖给中国医生做壮阳补肾的药,取其坚而且硬也,于是爱丁堡公爵忍不住发话曰:「椅子腿也坚而且硬,为啥不吃椅子腿乎?」对啦,为啥不吃椅子腿乎?大概和多寡有关,椅子腿太多啦。也大概和天然的有关,犀牛角乃天然的也。
大蒜万岁
其实爱丁堡公爵到底是西夷之人也,未免少见多怪,盖中国之吃,无论是医药也好,或平常下肚果腹也好,不但是哲学的,也是形象的,主要的是相信「吃啥补啥」,吃猴脑补脑,吃犀牛角壮阳,吃鱼眼则目明,吃虎骨酒则康健如飞。以致到了最后,牛的尿、马的粪,都可治疗百病。柏杨先生曾见很多人火气上攻,医生给他开的药方是「童便一盃」,由三四岁的男孩,撒上一泡尿,老家伙一饮而尽,能不能治好病,历史书上没有考证,我不知道,但喝过尿后那份表情,实在使人没齿不忘。
中医固然奇不可言,但中医的那种啥都下肚的吃法,却是要人老命,大概我们吃的文化发展得太高太巨,连最科学不过的医药学,都受其影响。于是,中国人遂成为一个吃的民族,稍微有点银子在手,就生出种种办法,满足口福。有一天晋武帝司马炎先生去他女婿王济先生家串门,开饭的时候,丫头数百人,每人捧着一个玻璃碗,气派之大,使人咋舌,但最精彩的还是他们的猪肉,简直特别的美,询之,咦,王家的猪先生有福矣,盖他们吃的不是糠,而竟是人奶,你说其肉还有不好吃的乎哉?这种养猪之法,连遍地黄金的美国都得大瞪其眼。柏杨先生此生一直都在饥饿边缘,真是宁愿到头来被王驸马杀上一刀,只要平常日子养得白白胖胖,亦甘心也。
小孩子专吃人奶可以发育成长,老头子或大人如果专吃人奶,是不是可以活下去,尚木宰羊,不过史书上却是硬说有的。张暮先生,官做到丞相,钱多得不用说啦,他到了老年,牙齿全光,就全靠吃人奶;家里姬妾几百人(好家伙),每人似乎都刚生过孩子,有的是丰富奶汁,就让张老头吃个够。这种吃法,既实惠又艺术,现代有钱之士,不妨参考实行。然而张老头到底老啦,没有用啦。唐王朝开国名将侯君集先生,家有两个漂亮的小姐,浑身雪白,肌肤纤细得跟炼好的猪油一样,简直吹弹得破,原来该两位美人是只吃人奶而不吃人间烟火。呜呼,猪先生也好,丞相先生也好,美女小姐也好,一旦以奶为生,就妙不可言。
吃人奶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吃,洋大人还不是照吃牛奶乎?不过洋大人天生陋质,有的时候没有中国人想得通耳。中国人无论杀猪宰羊,除了上面说的那种亡国吃外,普通情形,都是连皮带肉,管你什么肠焉、肚焉、胃焉、肺焉,以及心脏焉、屁股焉、皮革焉,一律煮之炒之,蒸之合之,唏哩哗啦,影踪全无。洋大人这些年来受到中国高度文化的感染,不但肠肚吃啦,连大蒜也吃啦,真是欧美朋友一大喜讯也。水
当一个洋大人,生活优哉游哉,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出近门有汽车,出远门有飞机,荷包里麦克麦克,把人羡慕得要死。柏杨先生亲眼看见有些女人,发誓非洋大人不嫁,有的固然如愿以偿,去美国;有的壮志未酬,老公仍是低鼻梁而麻袋脸,遗憾终身;洋大人真是了不起得很也。可是要是谈到吃上,不要说嫁给洋大人没啥意思,便是投生为洋大人,也等于虚度一生。西洋大人,固不用提啦,即令东洋大人,也是只吃猪肉羊肉而不吃杂碎的,愚蠢过度,有福不知道享,使人扼腕。然而同是中国人,也有人同样愚蠢过度,有福不知道享,不知是何道理?即以大蒜一节而论,呜呼,大蒜之为物也,乃天地日月精华,其中含有各种各样的「霉素」,各种各样的「荷尔蒙」,以及各种各样的这个「训」那个「训」,《圣经》不云乎:「上帝爱世人,甚至把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我们可套之曰:「上帝爱世人,甚至把他的大蒜赐给他们,叫一切吃它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大蒜之功用大矣巨矣,神矣妙矣,无以复加复增矣。据柏杨先生的考证,一口气吃上半斤大蒜,发出来的卡路里,连火车头都推得动,如果成年累月的吃,包管吃成钢铁,啥病都不害。写到这里,顺便建议人寿保险公司的负责先生,调查投保人健康情形时,只要了解他是不是吃大蒜就够啦,如果他每天都吃,已经吃了十年,则尽管保之可也,准是赚钱生意。不特此焉,再顺便建议一些千娇百媚的小姐,在选择佳婿时,千万记住考察他吃不吃大蒜,如果他也是每天吃大蒜,而也已经吃了十年,好啦,尽管嫁之可也,核子弹砸到他头上他都不在乎。盖大蒜中有一种奇妙的精灵,到了肠胃之后,碰到病菌就展开大战,必杀之而后已,如果尊体没有病菌,它就在五脏内为你悠悠按摩,你说美不美哉。柏杨先生高龄七十有四,但走路却像飞的一样,连拐棍都不要,银须飘飘,望之俨然圣崽,而且声如洪钟,摆龙门阵一摆就是三四个小时,余气仍不能尽,而看起来固四十许青年才俊也;何以故哉,完全是大蒜之功,世人不可不知。
问题是,大蒜虽然功盖天下,却有一样毛病,那就是吃了大蒜的尊嘴,实在是王二妈的裹脚布,奇臭奇臭,臭而不可闻也,臭而不可耐也。有一次,柏杨先生因公去台湾银行看一位协理(忘其名字矣),寒暄已毕,刚在沙发上坐下,该协理先生的屁股就像刚挨了三作牌的一脚,一跳而起,奔到远远的他的座位上;我以为他发了羊痫疯,谁晓得他曰:「柏老,对不起,你大概刚吃过大蒜。」呜呼,在这种场合之下,主人和客人相距三百公尺,一方时时提防另一方的奇臭蒜味冲倒,不要说公事,便是红包都送不进去。
昭然若揭
俗云吃大蒜口臭,岂止口臭而已,简直是从胃底深处发出一种胃臭。又岂止是普通的臭而已,简直是生了蛆的腐尸味道。如果大家都吃大蒜,还闻不到,或虽闻到,也颇为恕道,觉得没啥了不起。但如果有一位先生不吃,而周围却全是些蒜君子,那位先生不啻一头栽到新坟里,烂肉盈鼻,热烘烘的刺脑怪味,从四方八面扑来,他如果想活下去的话,除了也急吃大蒜外,恐怕别无他法。不要说吃之者众,闻之者寡,闻之者受不了,便是吃之者寡,闻之者众,闻之者也受不了。柏杨先生便经常有此奇遇,一群视大蒜如毒药的朋友──我尊称他们为「非蒜委员会」,正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而我恰好吃饭时有美味下肚,则只要我一光临,张口说一声:「你们谈些啥呀!」怪味勇猛射出,他们就立刻四散逃命。遇到尊老敬贤的年轻人,为了不使我难堪,就掏出小手帕掩到鼻上,咳嗽两声,以表示他不是因为我的口臭胃臭,而是因为昨天感了冒也。
北方各省,民间有很多治臭之法,最普通的是把茶叶含到口中,咀之嚼之。文明一点的朋友则吃过大蒜之后猛嗽其口,猛刷其牙,有的口噙青果,有的口噙萝卜,效果都有,但总不能根除。盖吃大蒜吃的时间太久,或吃的数量太多,不但口臭胃臭,甚至连拉出来的粪便和冒出来的汗珠都是臭的,真是木法度木法度。我们形容女孩子出汗,曰「香汗淋漓」,如果该女孩子是一位吃蒜委员会,出的汗包管使你呕吐不止,那场面才教难以卒睹矣。
非蒜委员会对大蒜的感觉特别敏锐,你只要吃上一瓣,他就毛骨悚然。不但对大蒜的感觉如此,对其他类似大蒜味道的菜蔬,也是如此。民国初年,我有事去上海,在一位北方朋友家吃了他们的「鸡蛋炒韭菜」,此乃一种最最平常的菜,可是等我坐上电车,便觉得该菜颇不平常,起初一位坐在我左边的少妇叫曰:「臭来兮。」我心里想你兮啥兮,可是一会工夫,坐在我右边的长衫先生忽的跳起,直皱其眉,也叫曰:「臭来兮。」结果我好像刚当选的扒手大王,全车的人都向我怒目而视。后来到了办公室,大家譁曰:「你又吃草啦。」草,指的是韭菜,其状似草,他们并非调侃我,而是实在不知道韭菜是啥。
大蒜的利弊相连,其功效也昭然若揭,如果能除去它的臭味,真是得其所哉。美国人已研究出来一种「大蒜精」,像味素一样,放在菜肴里,既无臭味,却保持着它原来的营养价值和杀菌价值(假定它真有营养杀菌价值的话),老饕朋友不妨去市面上打听一下,说不定有走私进口货,可购而食之。问题是,正因为它没有臭味,也因之没有了辣味。吁哉,你知道辣味之妙乎?它能把你吃得汗流浃背,直喊哎哟哎哟,但如果不叫你受这种哎哟哎哟的苦刑,你还不乐,还食不下咽也。
中国固然是一个吃文化很高的民族,但这种文化似乎只集中到高阶层,成为一个既得利益阶级所特有的文化,小民们不与焉;于是,烹饪乃贵族艺术,而不是民间艺术。有一种现象可作为说明,柏杨先生住家附近就有不少馆子,有山东馆焉,有四川馆焉,有江苏馆焉,结果啥馆都不馆。有时候老妻生气,拒绝做饭,我就去吃碗阳春面、牛肉面,偶尔积攒了点钱,还要一盘炒猪肝、烧蹄膀。说句老实话,实实在在难以下咽。说它咸淡不对乎?固没啥不对;说它没有搞熟乎?固也搞得烂熟;说它酱油味素放得不够多乎?固放得到处都是酱油味素。看起来无一或缺,可是吃起来硬使人肠胃悲号。研究原因,在于厨师来自民间,或是军队退伍下来的焉,或是公教人员半路改行的焉,山东人开个山东馆,四川人开个四川馆,凭记忆所及,就小时候在家乡吃的那些玩艺,做而卖之。国内如此,国外的「中华料理」情形更糟,很少由名厨掌灶。也是同样干法,几个中国人聚在一起,不管是干皮匠的或是干布庄的,甚至是当教习职员的,忽然一想:「咱们是中国人呀,中国的吃名震华夷,何不开一个中国饭馆,赚赚洋人的银子?」如此这般,搞出来的菜,怎么能高级乎哉?
中国是一个奇穷的国家,吃的文化既集中在高阶层,广大的小民不但没有吃的文化,简直更进一步,根本没得吃的。当皇帝的家伙福气最冲天,每顿饭至少有一百样菜,不要说吃不完,就是把该陛下的头割掉,从脖子往里塞,都塞不完也。不但皇帝如此,抗战时有一位大官,仅厨子就有一百位,参政会上有人掀出他的底牌,报上也大登特登,据说对振奋军心士气,有很大帮助。可是论到小民,就提不起来。很多洋大人研究中国菜馆,说只有滋味价值,没有营养价值,事关科学,我们不便插言,但有一点很重要的,君没见过漂亮的小姐乎?要知道美女往往都很聪明,只要她外形漂亮,不用打听,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