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幽情,说重庆时代是一个刻苦时代乎。
当时社会上最流行一句话,和肚子有关,曰「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道出整个秘密。有一天柏杨先生在台北市重庆南路峨嵋餐厅门前经过,见里面人山人海,满坑满谷,桌子上当然坐得满满的,一个个目不斜视,筷动如飞。而走道上也站满了人,猛一瞧,好像北方那种立在背后伺候客人的「相公」,然而仔细一瞧,固衣冠楚楚,又不像是「相公」,原来也是食客,站在那里等座位哩。我还以为峨嵋餐厅一定在作喜事,每逢黄道吉日,施舍一天。再一打听,竟然又猜错啦,真是有钱没有地方送,又一场「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景象也。
然而现在之吃,似乎没有啥了不起,明王朝之吃,才是亡国之吃,有一次冒辟疆先生在水绘园请客,由一位厨娘主持,问她酒席的等级,她曰:「席有三等。」哪三等?曰:「上等席,羊五百只;中等席,羊三百只;下等席,羊一百只。其他的肉类菜蔬和这比例一样。」冒辟疆先生听啦,简直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曰:「上等的太贵,下等的太简,吃中等的吧。」但心里着实难过,到时候前去厨房参观,厨娘已经驾到,助手凡百十人,她阁下并不亲自动手,而是大元帅派头,穿得珠光宝气,好像是参加什么国宴,高高坐在上首,颐指气使,助手们屏声静息,东奔西走,只有脚步声和刀盘声,连一句大声的话都听不到。厨娘首先下令把三百只羊取来,每只只割下唇肉一片,其他的全都扔掉,冒先生大惊曰:「你这算干啥?」厨娘曰:「羊肉上的美味精华,全集中到他们的嘴唇上,其他的地方既腥且臊,不足用也。」这种酒席,我们一辈子都吃不到,但它的伟大场面,却可以想像出来。该餐厅后门口仅没有嘴唇的羊就堆积如山,「他物称是」的结果,一场宴会下来,恐怕猪也是三百只,鸡也是三百只,鸭也是三百只,牛也是三百只,每位畜生先生都被割掉嘴唇,满口滴血,在厨房外乱跑,不是请客设宴,而是开牧场开屠场矣。其场面的精彩,和亡国的速度,成正比例焉。
《庸盦笔记》上有一段记载,不可不传诸后世,流芳百载。清王朝中叶,漕运总督驻在清江埔,该地红包盛行,贪污公开,花天酒地,穷极奢侈,真是一个小型的大清帝国也。大小官崽,把小民的纳税钱,除了猛下腰包外,还猛花之,而这些花之,花到女人身上,还占其次,而主要的是花到肚子里面。仅只豆腐而言,就有二十多种花样,一桌酒席,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不但买这买那,还要挑选工人,以致一盘豆腐就得七八百美金。猪肉花样比豆腐的花样更多,而有五十余种;有一次大家吃一盘猪肉,虽叫不出啥名堂,但其味精美,好吃得不像话,一个客人忽然要去厕所,走到后院一瞧,有几十只死猪躺在地下,不禁冒出冷汗,急问老板,原来刚才那一盘啥子肉,便是这几十只猪先生背上的肉也。盖在烹饪之前,先把一群猪先生请到一间房子里紧闭门窗,每人手中拿一根竹杆,拚命的打,猪先生就如所预料的又奔又跳,又叫又闹,而终于天昏地暗,纷纷驾崩;驾崩之后,即由厨师在每位猪先生背上割下一刀。一盘啥子肉,需要几十只猪。这和厨娘女士的那一套,固建立在同一的哲学基础上。盖猪先生被打得将要驾崩之时,全身精华,全集中到尊背之上,割而烹之,妙哉妙哉,而其余的肉都腥苦不堪,丢到垃圾箱里矣。该客人恭聆已毕,不免叹息,厨夫笑曰:「那里来的土豹子,目光如豆,我到差才几个月,打死的猪已有几千啦。」咦,「几千啦」,真是大吃巨吃,亡国之吃也。
驼峰猴脑
把羊活活割死,把猪活活打死,还不算残忍,比起来「鹅掌」,简直天上和地下之别。厨师先生先在厨房生起炭火,上面盖一张铁皮,铁皮被火烤得又红又烫,然后把鹅赶到上面,鹅先生便成了被三作牌修理的小民,左跳右蹦,前奔后跑,终于也纷纷驾崩,全身精华,集中到两掌之上,吃时只剁掉双脚就够啦,躯体臭而不可闻也,一律扔掉。和这同样干法的,还有「驼峰」,由兽医先生挑选健壮而丰满的骆驼,绑到柱子上,用滚水慢慢浇他的背,一直把他浇死,则精华集中于驼峰,一盘「驼峰」,需要浇死三四只骆驼。
比骆驼更残忍的,还有「猴脑」,餐厅里设有特制之桌,桌当中有一个活动的圆孔,恰恰卡住猴先生的脖子,吃的时候,把猴先生套在其中,下面用铁链拴住手脚,用剃刀把头上的毛剃光,这不是喜他爱他,为他理发化妆,而只是为了吃起来方便。然后用利刀从头顶当中划开,活活剥开他的头皮,此时猴先生痛极哀号,声闻户外,街上行人,驻足谛听,围成一堆,不但没人挺身而出,反而一个个大流口水。此时一群亡国型的食客再用滚水浇到猴头上,用铁椎轻轻敲他的头盖骨,把头盖骨敲碎,大家各以银勺探进去挖出脑浆来喝,心狠手快的顶多喝两勺,慢的则喝一勺,已经完啦。那个可怜的猴先生此时往往还没有断气,叫虽叫不成声,可是两眼灼灼,望着那些吃他脑浆的食客,泪珠滚滚而下,真是比鹅掌还使人心碎也。吃猴如此,吃鱼亦然,阁下到过沿黄河一带的大城市乎?客人进得餐馆,一会工夫,堂倌来啦,手里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真正黄河鲤鱼,举起来叫曰:「客官请看。」一言未毕,当场就在地板上大摔特摔,活活摔死。有一次我陪了一位初到开封的外国朋友下馆子,就遇到这种场面,该洋大人勃然色变,认为中国人残酷无情,我为之解释了半天他也不明白;盖当面摔死,表示下锅之前,固是活的鱼,不是用死鱼冒名顶替,以示童叟无欺也。当时该洋大人就曰:「难道你们中国人竟如此互不信任乎?」我看他孺子不可教也,就没有理他。呜呼,他如果看到前述的那些场面,不知道该说些啥也,而只摔死一条鲤鱼,又算屁哉。有一种「鱼羹」,味道也美得不像话,用不着在地板上乱摔,而只把他倒悬到梁上,下面放着汤锅,敲碎鱼头,使血滴到锅子里,仅仅敲碎头,鱼先生还死不了,被蒸气一逼,自然的摇头摆尾,于是血从他的碎头之中,红丝一线,流将下来,他不动时,再换一条上去,做一碗鱼羹,要十几条鱼惨死。
任何一种文化,发展到了极致,大概就一定会拚命的乱搞猛搞,只注意生理上的快感,不管心理上的美感。罗马帝国文明,是现在欧洲文明的老祖宗,至少可以说罗马文化是现代欧洲文化的基石,它们的法典和政治形态,以及战争的原则和建筑工程,一直到今天都灿烂辉煌。当整个欧洲和非洲还是一片荒土的时候,他们已经拥有高度的文化,成为人类向上的象征。可是,跟高度文化同时并存的,却有惨无人道的奴隶制度,和竞技场上纵兽吃人的野蛮行动。跟中国肚子文化,发展到鹅掌上和猴脑上,其毛病一也。猴脑好吃不好吃,是另外一个问题,即令好吃得要死,喝下一口,能三天睡不着觉,但面对着猴先生滚滚泪珠和灼灼目光,恐怕都难以下咽;在那种气氛之下,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不要说吃啦,就是看都看不下去。君拜读过《西游记》乎,唐僧先生走到五观庄,小童献上人参果,唐僧先生一瞧,简直跟活婴儿没有丝毫差别,立即拒绝下咽。该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长三千年才能长得熟,连头带尾,需时九千年才结三十个。书上说,有缘份的朋友,只要远远的闻一下,就能活到三百六十岁,如果再福星高照的吃上一个,就可以活到四万七千岁。噫,一个人能活到四万七千岁,生活准无问题,再没有出息也可以当上一名历史教习,连书本都不必看,就可开讲,即令口才不行,或人事关系不够,教不成书,在报纸杂志上写写掌故之类的杂文,也饿不死矣。
可是天下有唐僧先生这样高贵气质的朋友不多,多的却是亡国之吃,不要说人参果,便是真正的婴儿,只要能延年益寿,都有人照吃不误。隋王朝有位大官麻叔谋先生,奉杀父凶手杨广先生之命,开凿运河,横冲直撞,气焰之盛,不在话下,管是谁家的祖茔,开了再说,你如果不想祖茔被挖,也有奇法,弄个活小孩蒸熟了送来便可。据说麻先生天生异禀,非吃小孩不乐,最初靠着「红包」还能支持,后来不行啦,乃派他的卫士到四乡去偷小孩回来蒸而吃之。比起唐僧先生,性善性恶,真是人类两大极端。
麻叔谋先生是不是真的吃小孩,所谓「正史」上没有记载,但正史这玩艺,问题重重,不足为凭,可能官书的作者以为吃小孩没啥了不起,但其他笔记书上固写得清清楚楚也,麻叔谋先生不过干得太凶,后来又被明正典刑,砍了脑袋,才惹人注意。而不惹人注意的奇怪吃法,更是多矣多矣。想当年南北朝时,刘邕先生,好吃血痂,去哪里找那么多血痂乎,他部下南康封国的官吏共有二百人,不管有罪无罪,经常打得鲜血淋淋,等伤口结痂,就小心翼翼揭下,送到厨房炒炒吃或煮煮吃,满口生香。
啥都能吃
其实,吃血痂还不算高竿,使人毛骨悚然的,还有唐王朝蓟国公鲜于叔明先生,他喜欢吃臭虫焉,好在有的是钱,自己家养的不够吃,可以招标购买。这几天报上载,台北若干戏院和若干国民小学的凳子上发现臭虫,对鲜于叔明先生,真是一个喜讯,如果派他为捉拿委员,准可公私两便。臭虫怎么吃法,书上没有明白记载,想一定香甜无比。另外还有一位权长孺先生,喜欢吃指甲,就更妙啦,指甲其硬如铁,是煮一煮只喝它的汤乎?抑用鸡蛋炒炒,全部吞下乎?书上介绍的过于笼统,使如此前进的肚子文化因而不传,真是千古遗憾。
周王朝有一位张怀肃先生,唐王朝也有一位任正名先生,都是知名之士,喜欢吃的东西,比臭虫、指甲还要使人哎哟不止,他们二人最好服男人的精液,真是他妈的也。还有一位驸马先生(偶忘其名字矣),喜欢吃女人的月经,则更使人跺脚。这些当然都是极端。黄河流域一带,常可以看到一种吃蠍子的人,蠍子这玩艺,其厉害仅次于毒蛇,故称玩火的女人为「蛇蠍美人」,可知他颇不好惹。他阁下尾巴上有一根刺,不幸被他刺了一下,便是正人君子,都得痛得哭爹叫娘。但有些人却天生的喜欢吃他,柏杨先生读京师大学堂时,有一个小工,每天晚上,一手提灯,一手执钳,沿着墙根寻觅,一会工夫,就捉到三四只,然后当场表演,把尾巴上的毒刺切掉后,放到口中,让他活生生的爬进咽喉,只听咕噜一声,一个已经下肚矣,在旁参观的女学生,无不花容失色;柏杨先生从小泼皮大胆,也不免直打冷颤。噫!真不知吃血痂、吃臭虫、吃精液、吃月经,又是怎么一番风景也。
记不得是哪一本书上说的,某一位太守老爷去庙里进香,中午吃饭时,有一盘细肉,不但味道奇美奇香,而且切的样子也叫人看了舒服,盖该细肉又瘦又小,大小均匀,个个都是椭圆之形,厨师用啥刀法切成那个样子哉?太守老爷大疑,一再向和尚请教,和尚都不肯讲,和尚越不肯讲,太守老爷越觉有一窥奥妙的必要。于是有一天,他化装送菜小贩,跑到厨房一看,不看犹可,一看不得了啦,当时就在灶前来一个上吐下泻,不可开交。原来厨师把肉往院子里一放,任凭苍蝇先生在上面叮之咬之,恋爱结婚,不久蛆就生了出来,太守老爷吃的那一盘奇妙之肉,便是用蛆先生做成。这种干法,据说谓之「肉芽」,是最最上等的菜,大号官崽之家,养有专门制造肉芽的苍蝇,全身上下都经过消毒,故他们的蛆是镀过了金的,不同凡品,吃之准保无恙。读者先生有亡国吃的朋友,不妨打听一番,说不定台北就可以找到这种珍味也。
中国人真是无所不吃,韩愈先生在他的〈进学解〉中曾曰:「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呜呼,所谓良医者,不是得了医学博士,挂牌开业,手到病除;而是无论啥东西都可以吃。不但牛尿可以吃,马粪也可以吃,甚至破皮破革,都可以吃,吃了不但有营养价值,更有治疗价值。柏杨先生幼时,西医尚不发达,有一位堂叔大人,不知道他害的是啥子之病,医生叫他服「五毒汤」,五毒者,蛇、蠍、蜈蚣、蜘蛛、马蜂是也,我想用不着伸脖子去看,仅只想一想锅子里咬螫翻腾的镜头,怎能张得开嘴往下灌乎?这就要说到中医矣,中医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但我想它是有道理的,我曾亲眼看见很多朋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