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平时想吃很多东西,尤其中国同胞,几乎百分之九十肚子里都缺少油水,一天喝一盃牛奶吃一个蛋,便是神仙生活,大多数农民一辈子很难吃上一斤猪肉。苏东坡先生曾说过一个故事,有两个穷措大在一起聊天,说他们一旦中了爱国奖券,或中了马票,该怎么办?一人曰:「我要是发了财,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另一人曰:「胡说胡说,我要是发了财,吃了还吃,哪有工夫睡耶?」可见吃在小民生命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从前四世纪西晋王朝时,大官崽何曾先生一顿饭要花一万美金,可是他还皱着眉头发愁没地方下筷子,我们真算运气,没有交上这种朋友,否则他害起病来,真不知道要送他点啥也。好在何曾先生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而像柏杨先生这样的人触目皆是。于是无论害病探病,都和「吃」发生密不可分的关系。
中国人见面,每曰:「你吃啦没有?」西崽乃讥之曰:「只知道吃。」盖他忽略了小民缺少的是啥也。柏杨先生前些时因被贼老爷偷了东西,惜财心切,就感起冒来,病中啥都不想,就是想吃果子汁,呜呼,你知道果汁罐头多少钱?曰「十块钱」,简直要人老命,平常不要说吃啦,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暴殄天物,罪过万分。可是既然政躬违和,老妻看我可怜,就买了两罐,后来有位朋友前来看望,也送了两罐,放在床头,只是看看,用不着下肚,便觉心里舒适。假使这时候有人学会了夷人之礼,送给我一束鲜花,你说扫兴不扫兴乎哉?管仲先生曰:「仓廪足而后知荣辱。」翻译成白话,就是:「油水足而后知赏花。」只关肚皮,而不关文明水准,西崽先生不可不知也。
人类真是一种稀奇的动物,在害病上更显得稀奇非凡,没有害病时,见了苹果就流口水,想起燕窝就浑身抽筋,认为有朝一日春雷动,一定要吃个天昏地暗。可是一旦真的病啦,或自己买焉,或朋友送焉,既有苹果,又有燕窝,却没有一点胃口。吃苹果如吃?糠,吃燕窝如吃烂粉条,真是人生最大的缺点。我想,当初上帝造人时,如果特别开恩准许害病时有好胃口,那该多么妙哉?偏偏他老人家不动这种慈心,不但如此这般虐待,而且即令有些天纵英明,不同凡品的朋友,生病后胃液增多,这也能吃,那也能吃,医生也会斜刺里杀出,一脸正人君子之状,告诫他必须减食。我有一位同事,便有这样表演,他虽在重病之中,也食大如牛。有一次为了割痔疮,整整一个星期没吃一点东西,只喝点流质之类,以维持残生,以后一谈起来就咬牙切齿,大骂医生不是人。
柏杨先生引经据典,说了这么多,在指出一点,那就是病人床头,多多少少都堆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食物,色香味三者兼备。病人有心无力,想吃吃不多,或者想吃吃不下,或者根本不想吃,而家人则不忍吃焉。于是乎,饿狼型的探病客遂有了福啦,该型朋友,眼睛特别锐敏,嗅觉也特别灵光,进得门来,如果病人床头不幸而没有放点玩艺,他就像刚被奸夫照背上砍了一刀,精神恍惚,言语乏味,认为他来这一趟算倒了八辈子的楣,然后魂不守舍的谈了两句,抹头就走。可是一旦发觉床头堆着仙果异味,情况遂急剧变化,他坐将下来,就好像坐到万能胶上,其牢无比,打都打不走;一面安慰病人,一面虎视眈眈的向该项仙果异味猛瞧,一直瞧得病人头昏脑胀,结巴曰:「老哥,请尝一尝。」他会立刻用一种唯恐不被说服的声调抗声拒绝。病人只有再加恭请,他就不得不听命矣,盖如果再拒,岂不太不知趣乎?乃很谦虚的拿起一个,放到自己尊口之中,从此努力不懈,贯彻始终。
假如该病人没啥学问,一直看不出该探病客猛瞧的表情,或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那是病人的食物,不宜乱请别人下肚,如此这般,硬不开口,那才叫逼上梁山也。上面说的那一位割痔疮的朋友住医院时,他在台湾无亲无戚,便由一班老朋友轮班陪伴。有一个星期天,是柏杨先生的班,买了两筒果汁罐头,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擦汗,一个家伙已活蹦乱跳的闯进来,一进门就向病人喊曰:「啊呀,你气色好得多啦!」
精神训话
其实一个几天不吃饭的人,气色怎么能好乎哉?然而那家伙不管这些,寒暄了若干句之后,他的尊眼就在我刚带来的果汁罐头上打转,好像色狼遇到了胸脯奇大的美丽动物,气势咄咄逼人。他瞧了半天,单刀直入曰:「柏老,是你带的礼物呀。」我曰:「是的。」他曰:「你看,我来时匆匆,竟没有来得及买点东西,你带的是啥呀?」我曰:「果汁罐头。」他曰:「你说啥?果汁罐头?奇谈奇谈,来来来,我参观参观。」不由分说,拿了一罐在手,左看右看,又举到鼻子上猛嗅,大惊曰:「好香好香,还是第一次开眼界,我真巴不得也害一场大病,砍杀尔都干,只要能吃吃果汁罐头,否则死不瞑目也。」病朋友则要张口说话,我以手暗暗推他,该家伙看竟没人响应他伟大的号召,乃狞笑曰:「也罢,让我先尝一口看。」我曰:「医院里哪有罐头刀,没法开呀。」该家伙曰:「我有,我有。」说着说着,从腰里掏将出来,咦,除了罐头刀,还有开瓶盖拔瓶塞的玩艺,以及能伸能缩的其他各种武器,这种经过严格训练的重装备机械化部队,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
打开罐头之后,分倒了三盃,先送一盃给病朋友曰:「你先请。」又送一盃给我曰:「不要客气。」自己一饮而尽,然后捶胸打跌曰:「他妈的,喝得太快,啥味都没品出,再来一点点。」接着又开一罐,这一罐吃了之后,桌上已空空如也,我刚安下心来,他又说啦:「这两个空罐放到哪里呀?」我曰:「就放到床下。」他曰:「不行不行,那成什么样子,等我放到小柜里。」我急曰:「没有关系。」可是说时迟,哪时快,只听哗啦一声,柜门已被拉开,里面放着的食物滚滚而出,该家伙大喜若狂曰:「哎呀,还有荔枝哩,今年刚上市的呀,市上要卖二十块钱一斤,少一块钱都不卖,我平生最喜欢吃荔枝,一天至少也得十斤,你在啥地方买的呀,告诉我,我也去买。」病人嗫嚅曰:「请先尝尝。」他曰:「当然当然,你就是不让我,我也要吃的,来,你也来一个。」病人曰:「我只能吃流质的东西。」他又对柏杨先生曰:「别呆着呀,也吃呀。」我曰:「我看见你就饱。」他曰:「那么我就不客气啦。」
二十分钟后,地上堆满了罐头皮、荔枝皮、苹果皮、香蕉皮、糖果纸、花生壳、面包屑等等,吃过之后,该家伙扬长而去,发誓明天再来。柏杨先生看着他英俊的背影,不禁两眼发黑。呜呼,我建议每个病人都应雇一个强悍的保镳,遇到饿狼型的探病客,就连推带踢,赶出大门,如果雇不起保镳,则法律应准许在该家伙茶盃里放点巴拉松什么的,否则实在不能消心头之恨。
病人遇到了饿狼型的探病客,自然倒定了楣,便是遇到了圣崽型的探病客,也得血压高升。前些时一位中年朋友,因喝酒过多,正上楼梯时,忽然昏厥在地,抬到医院用氧气罩救命,幸亏没有弄成脑充血,否则半身不遂,岂不殆乎。我闻讯前往探望,进得门来,见他那种躺在床上奇异之状,气就大啦,不管有没有别人在侧,就精神训话曰:「老弟,不能再喝啦,再喝就要喝掉老命啦,从前子天乙先生最讨厌的就是旨酒,书不云乎『禹恶旨酒』,旨酒是啥?白兰地、威士忌,以及日本的白菊,俄国的伏特加均属之。盖喝酒喝得太多,血管硬化,心脏中毒,你死啦不打紧,丢下一家大小,依靠何人?我早劝过你无数次矣,你偏不听,今天如何?而且酒精之毒,可以遗传,你说啥,不能遗传?我说的是一种崭新学说,你不知也,美国哈佛大学杰克里斯博士有一篇专文,发表在一九五三年《大西洋学报》八卷七期,在他一连串调查和试验中,发现有百分之九点三的遗传率,那就是说,说不定你女儿是烂鼻头,你儿子血管一分钟跳九十次。而且对你的工作也有妨碍,上次派你去美国道德重整,打听出来你酗酒,认为你孺子不可教也。结果去美国的年轻人,女的嫁了个光,男的都带点私货回来,你能不懊悔乎?其实酒有啥可喝的?烈的伤喉,不烈的伤胃,看我,哼,你最好别喝,真到不得已时,喝点白开水还不一样?一个人最怕没志气,如果能立志,啥都不怕,愚公连山都移得动,何况一个酒瓶乎?……」如此这般,把病人固然训得乱点其头,就是在一旁伺候他的亲友,听了我所发表的言论集,也无不跟着乱点其头。坐了一会,告辞出来,找了一个小酒店喝了几盃高粱,心头不禁大乐,除了不知道杰克里斯博士是谁外,其他均甚满意,盖我不得不弄一个洋大人和弄几个英语发音唬他一唬,这年头说话不夹英文,他能口服心服乎?
呜呼,一个人一旦成为圣崽,身份有关,便无往而不圣崽。从前有某先生,道貌岸然,走必方步,既像孔孟学会的理事,又像朝圣团的团员。可是有那么一天,走到半路,天忽然下了大雨,前面却横着一条小溪,如果绕道小桥,衣服鞋袜便全都报销矣,在精神和物质孰重的比较下,当然物质要紧,左看右看,四周无人,此时不跳,更待何时,乃撩袍端带,纵身一跳,刚刚跳过,只听噗哧一笑,糟啦糟啦,竟被一个他妈的放牛的小子看见。该道貌岸然情急智生,乃掏出一个铜板,贿赂该小子不要开腔,想不到一个放牛小子,穷得一清二白,忽然有了一个铜板,怎不使人惊讶,大伙那么一盘问,事情终于传了开来。这故事说明一种现象,凡为圣崽,总瞧别人不顺眼,无时无刻不想训人,虽在荒野跳沟,但在大街上仍走其严重方步也。遇到害病的朋友,乃是致训良机,怎能忍得住哉?病人如果是一个平凡的小民,挨一顿训,还有新鲜之感。如果他是一个公教人员,挨训惯啦,虽害病也摆不掉,他会发现训的伟大,说不定当晚就把三天份的安眠药一次吃下,以脱苦海也。
千篇一律
最后一种探病客,属于唱片型。探病的举动本来充满了人情味,无论是哪一型的朋友,病人对他都会油然而生感激之情。当然也嫌探病的太多,十分厌烦的,不过普通情形下,探病的越多,越显出交游的广阔,和人情的温暖。只有唱片型的探病客,使人有一种冬天喝冷水的感觉,你说没有水喝乎?不但有水,而且硬是喝到肚子里;问题是喝虽喝到肚子里,却凉凉的焉,冰冰的焉,那股滋味和普通热茶热咖啡不一样。大体上说,病人或病人的家属,对唱片型驾临探病,如果有什么感想的话,恐怕是感激的成份少,而炫耀的成份多。
啥是唱片型乎?贵阁下一定记得一九四一年川陕公路上一辆工程车的惨剧,受伤的十一位工程师,一个个头破血流,背断腰折,住在成都医院。柏杨先生有一位朋友,也是该一群倒楣份子之一,有一天我去看他,屁股还没有坐定,忽听走廊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唏哩哗啦的脚步声,一个人用大嗓门在讲话,其他人讲得却又轻又低,好像月下谈情。我一听就知道那个粗嗓门的朋友一定是一个颇大的官崽,果然,眨眼之间,一群已到门前,先有一个像刚挨过皮鞭的家伙,一跃而入,喝曰:「臧先生,啥长来看你啦。」于是又一阵唏哩哗啦,所有能站起来的统统站了起来,而且作恭敬欣喜之状,病人更是挣扎着仰头要爬,该颇大的官崽当然知道被他探病的人有啥反应,人未进门,就嚷曰:「不要动,不要动。」病人曰:「劳啥长亲自来看,怎么敢当呀。」啥长曰:「臧同志,有什么不舒服吧,我看你的气色比受伤前还要好一点哩,啊嗨,伤势怎样?」病人乃口述他的伤势一遍。啥长曰:「你要多多休养,多多休养,没钱用时只管到会计室拿。对啦,这是你太太?好好;这是你父亲母亲?好好;有什么问题只管找我,好好。」言毕点头,脸上露出无可置疑诚恳而恍惚的微笑,在前呼后拥中扬长而去。
柏杨先生为好奇心驱使,就跟在他的屁股之后,瞧瞧他对别的受伤工程师说了些啥。别看他热情如火,不过是唱片在唱,见一个人唱一遍,病人干啥叫啥,都木宰羊也。进第二个门时,他也先嚷曰:「不要动,不要动。」我从人缝往里觑,那家伙连眼珠都快不能转啦,还动啥动乎,可是唱片不管那一套,还是照唱不误,曰:「王同志,有什么不舒服吧,我看你的气色比受伤前还好一点哩,啊嗨,伤势怎样?」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