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受罪型的病,最大的特征是虽送不了命,却也不能舒服。拿破仑先生天生癞疮,发作起来,便非大战一场,侵略一个国家,就不能止痒。我有一个朋友,干很好的差事,地位也颇高焉,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去医院开刀痔疮,却开成漏疮,屁股底下常常湿一大片,既脏且臭,以致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很多地方也不能去,整天愁眉苦脸,你说窝囊不窝囊乎哉?又有一个朋友,绝高才华,后台奇硬,想当啥就可以当啥,可是却患着羊痫之疯,有一天正在日内瓦开国际会议,和俄国人舌剑唇枪,要命关头,忽听通的一声,他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你说这又窝囊不窝囊乎哉?他和他的家人最担心的倒不是在这种场合露一手,而是万一乘飞机焉,坐轮船焉,徒步走山径河滨焉,也露一手,那就不但窝囊,而且还危险万状。
最普通的是,伤风咳嗽,跌打损伤,生个头蝨,长个疥疮,害个肾结石膀胱结石,以及发个气喘背酸,都属这一类,要命不足,受罪有余。一个人受罪型的病害得太久啦,有时候真想赖活不如好死。据说几位年逾八十九十的老家伙,在谈死法,有人愿意喝酒喝死,有人愿意脑充血充死,有人愿意大限一到,就吃巴拉松,有人则愿意被一个吃醋的年轻丈夫用手枪打死。形形色色,言之成理,但在各种死法中,中国传统「寿终正寝」的死法不与焉。盖人间最惨的事,莫过于由受罪型的病,慢慢发展为要命型的病,我常见一些儿女成群,福气冲天的老朋友,辗转床铺三年五载,背上屁股上都躺成了板疮,吹口气到他身上他都痛得乱叫,害病害得众叛亲离,临死连个送终的都没有,盖儿女们都玩他们的去啦。
专门学问
享受型的病乃是既有钱又有闲家伙们的专利品,普通人很难染指。若柏杨先生,有时候劳苦不堪,真想弄个头痛发热的病害害,藉口休息一天。就在上星期日,天从人愿,大概晚上没有盖被的缘故,果然头微有点痛,而身上微有点烧,本来可以支持,但我当时就哼将起来,越哼声音越大,为的是要表明大势不好也。想不到把老妻哼醒之后,她拍巴掌曰:「老头,起啦,起啦,要劈柴啦,劈罢柴还要写稿哩。」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有妻如此,不如上吊。我只好赌气起来,洗了一个脸,劈了一会柴,哼病竟霍然而癒,你说贱不贱也。大多数朋友恐怕都属于此一类型,盖我们这种人不害病则已,要害就害要命型的病和受罪型的病,对享受型的病,根本不屑一顾。
比柏杨先生高级一点的小康之家,则有资格小规模的害之,尤其是公务人员有医药保险,更有资格发娇发嗲。我有一个朋友,如果按他的收入,和柏杨先生一样,也属于低级动物者流,不要说卧床不起的病,便是头昏眼花的病,他都不敢一试。可是他去年一下子住院就住了两个多月,我去看他,他有说有笑,大谈女人。可是每当医生护士们进门,他就愁眉苦脸,玉手只要轻碰一下他的肚皮,他就抽筋。事后我问他从啥地方学来的这种绝招,他曰:「我小时候看马戏团小丑表演,颇有心得。」问他啥心得,他曰:「我如果不害病,哪个小姐肯摸我的肚皮乎?而且,往床上一躺,既不必写公文,又不必看上司那张屁股脸,偶尔有个良心未泯的朋友前来探病,还带点水果。好啦,拿一个橘子尝尝。」我因尝了他的橘子,一直未予拆穿,如今他已去美国落户,讲出来当没有关系也。
然而真正有福气的还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太太小姐。她们的生命中,似乎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跑美容院,让别人在自己脸上头上身上,拳打脚踢,百般蹂躏。另一件事则是动不动就弄点病,害上一害。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专门吃贵重的药,药越贵越表示她祖宗有德。有一次因为小孙女的事,我也是家长会委员(对此官衔,读者勿惊),去拜访另一位家长会委员,该委员是一半老徐娘,派头大啦,谈罢公事,因我颇有点学问,而且脊梁也挺得很直,她发现连她的深宅大院,外有汽车,内有冷气,都唬不住我,乃出奇制胜,说她这几年身体不好,啥饭都吃不下,全靠吃药维持残生,并且严重声明,中国药日本药她统统不吃,而只吃美国药焉。我曰:「德国药也是有名的呀。」她哂曰:「德国已经不行啦,它连原子弹都发明不出来,别的更不用说矣,我因为体质不好,吃别的药会皮肤敏感,所以只吃美国原装货。」
该半老徐娘看我目瞪口呆,乃打开冰箱教我观光,我以为要弄点凉开水灌我哩,想不到里面啥吃的都没有,全是各形各状的瓶瓶罐罐,药丸、药粉、药水、药膏,呜呼,吃了那般杂药,包管她有砍杀尔可害的也。
享受型的病人,其目的只在炫耀她的「钱」和她的「闲」,或者是效法西施女士那一套,动不动就捧肚呻吟,用以增加她的娇媚,展示她的纤弱,像赵飞燕女士一样,瘦得可以在手心上跳舞,一阵大风能把她刮得无影无踪。可是自从鸦片战争之后,天下大变,女孩子搞起来健美运动,胸脯鼓得越大越好,腰干挺得越直越好,肌肉发达得越结实越好,精神蓬勃得越旺盛越好,真正教白面书生望而生畏。补救之道自然是弄点小病害之,以发臭男人思古之幽情。我认识一位女士,年已半百,脸上灼灼有光,认为人生几何,对肉当吃,遂大胖而特胖,其玉腿尤其精彩,脚踝应该是最美丽之处,可是她那里却跟圆山饭店的盘龙柱一样,有时她迎面而来,我就心战胆惊,怕她一不小心,把我的老骨头架子撞碎了也。她御夫处世之道,全在于病,一会脑子痛,一会心脏痛,一会头发痛,医生把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个够,说她啥病都没有,她一听说没有病就大发脾气,指摘那个医生包藏祸心,她曰:「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难道不知道有没有病乎?心脏明明痛得厉害。」又曰:「你只管开药给我好啦,我不怕药贵,便宜没有好货。」结果遇到一位蒙古大夫,一看她是猪肉户头,大喜过望,告之曰:「你说心脏痛乎?心脏不会痛,痛的是胃。」她曰:「对呀,对呀,就是胃痛,有些不开眼的医生不叫我吃生冷的东西。」蒙古大夫曰:「没有关系,啥生冷的东西都可以吃,你的胃液很强,连吃石头都行。」该女士听啦,深庆遇到知己,从此她常揉其肥腰,作林黛玉状,告其丈夫曰:「你别气我,你知道我的胃不好,一气就痛。」丈夫免得她病发时哎哟哎哟,也就让她,而她也俨然以东亚病妇自居,在认为必要时,病即出笼。去年她府上刚装了冷气机,她就病了三天,卧床不起,连牛排都得送到她床前才吃得下。
害病成了专门学问,也是时代进步的现象之一,贵阁下读过杜甫先生的〈新丰折臂翁〉乎?那个老头为逃避兵役,自己弄了一块大石头把自己的胳膊打断,别的不说,该股狠劲便教人寒心。据说有些有资格免费住院的穷而且单身的朋友,出了满身大汗之后,就勇敢的站在门口吹风,希望得上轻度肺炎,去医院住个一年半载,不但可以养精蓄锐,而且有漂亮的护士小姐晃来晃去,很多病人不是跟护士小姐由恋爱而结了婚的乎,则一年半载足够了矣。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朋友正在那里猛吹,提醒他曰:「你要吹成重肺炎,该怎么办乎?」他连忙曰:「不会,不会。」享受型的病如此诱人,我们还说啥。
没有细菌的病
遮羞生气型的病,俗谓之政治病。好好一个人,本来健康如牛,连最精良的医生都别想赚他一文,可是他却硬是病啦,而且病得厉害,不但不能再抛头露面,甚至连客人都不能见,假如有不知趣的记者先生前去拜访,想诱他出来谈谈,其不被乱棒打出者,我输你一块钱。
别的病都是细菌作怪,只有政治病没有细菌,害政治病的家伙,就是吃上一吨特效药都无法治癒,盖它的病源有二:一曰「生气」,一曰「遮羞」。柏杨先生和柏杨夫人,为了一点小事,大吵大闹,她不但不知道我的前途无量,对我倍加尊敬,反而揭我的底牌,甚至四十年前被县知事在公堂上打屁股打得稀烂那桩奇异的遭遇,都抖了出来。我老人家岂能和无知妇女一般见识,也就不多理她,然而我却病啦,向工厂请了病假,早上也不起床,早饭也不肯吃(趁她不备,到隔壁买了一副烧饼油条,自不在话下),本来讲好下午要陪她上街买一把梳子的,也不能行动。她的那个离了婚的侄女来柏府闲住几天,柏杨夫人张开双臂欢迎,可是柏杨先生因牙齿也痛之故,想笑也不能笑,而且还躺在床上猛哼,她越是怕我猛哼,我越是猛哼,哼得该侄女坐卧不安。于是乎,用不了二十四小时,老妻知道病源何在,乃弄了点药给我,该药是一顿迷汤,她曰:「老头,别生气啦,算我说错了话,当初打你的板子,我还不是十分难过乎?何况你从前虽做了很多坏事,幸好我天生的帮夫命,不是把你帮得学问很大,人人都说你年高德劭乎?看我们老夫老妻情份,别和我一般见识。」我曰:「你说话太尖太苛,我受不了。」她曰:「哎呀,可是你过去还说最喜欢我说话流利,恭维我说话俏哩。」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既服了输,我就只好消了气,政治病遂霍然而癒。
呜呼,这一类的病最流行不过,广义的说,君子虽然以「迁怒」为耻,却是非常喜欢「迁病」的焉。明明心里着急,却伪装头痛欲碎;明明又羞又愧,又紧张又害怕,却伪装金疮崩裂。兄台读过《三国演义》乎?赤壁之战,曹操先生中了庞统先生的妙计,把战船连环锁上;诸葛亮先生和周瑜先生在对岸观看,好不快活,正在有说有笑,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卷起旗角,打到周瑜先生脸上,打得他陡地想起一事,当时就害起遮羞生气型的病来,而且还害得异常严重。书上说他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这种病就是把他送到荣民总医院都没办法,然而诸葛亮先生却药到病除,他一共开了两剂药,一曰「火攻」,一曰「东风」,而且拍胸脯保证没有问题,于是周瑜先生也跟柏杨先生露的一手一样,马上跳将起来,活泼如初。
害政治病害得最精彩的莫过于司马懿先生,曹魏王朝的皇帝打算杀他,他一看苗头不对,三十六计,病为上计,而且病得天昏地暗,皇帝派李胜先生当荆州(湖州)州长,前去探望,司马懿先生的演技真能得金像奖,两个丫头喂他吃稀饭,他手已瘫痪,嘴唇也把握不稳,以致稀饭流了一身,李胜先生曰:「大家都说您旧病复发,可是想不到病成这个样子!」司马懿先生曰:「我死在旦夕,您不是去并州(山西)乎,并州和胡人接近,要特别注意。今生恐怕不能再见,请以后特别关照我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李胜先生曰:「我是荆州州长。」司马懿先生曰:「你说啥?您什么时候去并州的呀?」李胜先生曰:「我是荆州。」司马懿先生曰:「年纪大啦,听也听不清啦。你回并州后,要好好建功立业。」李胜先生告辞出来,向皇帝打小报告曰:「司马懿形神已离,快要完蛋,不必再顾虑他啦。」
司马懿先生害的这一场政治病,收获之大,使人心跳,竟然开创了晋王朝的政权,你值不值得乎哉?跟司马懿先生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个袁世凯先生,也是同样原因,也是三十六计,病为上计,清王朝的孩子皇帝和一批辫子官崽,正要对他下手,于是,他也病啦,司马懿先生害的是风瘫,袁世凯先生害的也是风瘫,司马懿先生病的是嘴是手,袁世凯先生病的是两只脚,俺走都走不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于是有那么一天,春王正月,阳光普照,家人在院子里晒书,他就坐在太阳底下看之,看到中午时分,忽然一阵暴雨,袁世凯先生跳起来就抢他的书,一跳之间,看见一个婢女站在墙角,目瞪口呆的瞧他哩,这才发现露了原形,乃把那个倒楣的小姑娘扼死。袁世凯先生这一场政治病的代价也了不起,后来革命军武昌起义,辫子官崽手忙脚乱,要袁先生统军出战,为了报一箭之仇,等到大局更糟更烂再说,所以他不肯出来,理由是脚病仍厉害得很。等到他的脚病告痊,辫子政权也跟着报销。
可惜历史这种叫座的政治病不多,普通人害的都是小规模的焉,若柏杨先生对柏杨夫人那一套,固微不足道,但情形却极普遍。这里面的学问颇大,我研究官崽学凡五十年,发现有一种现象,大官崽如果不把人当人,有那么一天,捉住一个比他小的官崽训而骂之,或拍桌子而喷唾沫之,或叫他滚蛋焉,或叫他混蛋焉,或请他另行高就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