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的望着她的娘亲,自言自语说:「我是天谴,我是天谴!」使我心头滴下血来:「是天谴吗?是天谴吗?」
陈胜尧医生留下一段希望的话,他说,唯一的办法是治标,尝试着使用一些药膏,使她的皮肤能变得比较嫩滑,也用以加强鳞甲的抗热力。然而,即令这些治标的处方,也是次要的,陈胜尧医生认为,严重的是张四妹女士的眼睛。眼睛有改进的可能性,必须先使她能合住双目。如果再不抢救,会恶化下去,等她过了四十岁,进入中年之后,生命力开始走下坡路,她将双目全盲。没有一个人不断的用眼球──那在美女身上,被称为水汪汪的秋波,能和光线接触四十年之久而不休息。
到那时,张四妹女士可怖的鳞片脸上,将出现两个黑洞。
「我不是眼科医生,」陈医生说,「但在上下眼睑动手术,使肌肉松懈,在理论上应该成立。」
可是,那要她去吉隆坡求医,而张家是个穷苦的华人农家,负担不起昂贵的费用,如果父母是一个有钱的人,恐怕会带着女儿,走遍世界。可是,贫贱、穷苦、父亲已逝,做母亲的彭仙女士,这位今年已七十四岁,靠着一个小小的果园和捡柴为生的老寡妇,唯一可做的,是思虑她离开这世界之后,她女儿将更加孤苦。
我离开吉隆坡时,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钱,请《新生活报》社长周宾源先生转交给她,不要告诉她我的名字,只告诉她来自台湾的一个同为中华人的骨肉之情。然而,我内心充满了惭愧,惭愧我软弱无力,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曾向伦敦医院,用诏书表达她的感谢,因为该医院「收容了一个最可怜的英国子民」,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作者,但我愿跪下来,感谢有人能「拯救一个最可怜的中华女儿」。我这一生中所受的苦,又算什么。
四妹,我恨我不如「象人」里的康夫人,我没有吻你的面颊,但我吻你的心──求求你,不要认为我撒谎,事实上我是像逃避刑场一样,尽快逃回台北。一回台北,决定立刻把你介绍给你在台湾的同胞,可是,每一提笔,我都感到一阵一阵的战栗。当我向朋友谈及你时,我也不能终辞。我希望忘掉你,但我不能。
四妹,我们像兄妹般,你使我挂心,也使你在台湾的血族兄弟姐妹挂心。愿吉隆坡朋友们能传来你终于住进眼科医院的消息,和终于能够合眼的消息。
附录一:张四妹写给朋友凤鸣的信之一
凤鸣:
你好!来信,我于上星期二收到,是在晚饭前收到的,收到你的信,又高兴,而又意外,我以为你功课忙,要迟些时候才能收到你的信,却没想到这么快又接到你的信,你说我可以不高兴吗?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在傍晚才收到你的信,你希望知道吗?你问我的近况如何,好,现在我就告诉你吧,在三月间,有段时间,我由早上去农场,却到傍晚六点多才回家,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为了要长芒果,由于我本来每天都是回家吃午饭的,由于这样的缘故,因此便有些不大也不小的小鬼头去采我们的果子,被人采掉倒不要紧,不是值很多钱的果子,但半生不熟就把它采去实在觉得可惜,所以我便要每天上午八点或九点左右便收拾些菜饭去那里,到傍晚才回家,后来芒果收完了,也就暂时不用去,只是早上去中午回,下午玩到三、四点钟才去呢,懒够了吧,最近农场其中有一棵榴槤结了百多粒,将近要熟之时,又有人去树上采,唉!又要去看守罗,真倒楣,好啦,没法子只好去罗,所以呢,我从十四号那天开始又去,是白天去,晚上却由我三兄去守,现在又差不多将要采完了,等榴槤采完之后,我就不必去了,对了,凤鸣,你是否想知道我在那儿中午做些什么吗?嘿嘿,你知道的罗,我是只标准的大蛇,懒透了,还早的时候呢,便去东跑跑西跑跑,喜欢嘛,就拿着一把锄头跑跑,有时候就拿些塑料袋,栽不三又不四的花草树木,就这样又将近中午了,中午的太阳好强哦,真是难顶,实在受不了,所以中午我可不敢跑出去,一直躲到下午四五点才出去,摸摸这样那样,等一会儿又太阳西斜落山了,又是收拾东西回家,冲凉,瞧瞧我种的那些宝贝花,我真糊涂,谈谈,就谈到家里来了,我忘了讲给你听,中午十点多我便开始透火(生火),我有个小炭炉在那儿,可以用来蒸冷饭菜食,一边听故事一边看火,等故事讲完饭也蒸熟了,关去收音机打算食(吃)饭,饭后呢,便去榴槤树附近那间屋子偷懒罗,有时候还有榴槤好拾呢。凤鸣,可惜我与你相隔两地这么远,不然我可以送粒香榴槤(给)你食(吃),我谈了这么多,你听到会烦吗?真对不起,请你原谅,同时也请原谅我到今日才回信,这封信的起稿我还是在农场起的呢,晚饭后才抄稿,因为我知道太差,因此每次写信我必定先起稿,然后才抄稿。好了,接下来谈谈你的吧,好,那票我会寄去给你,你说要稻草,往哪儿去找呢,现在我们想一找稻草都相当困难呢,因为现在很少人种稻,也许多试几次,说不定会成功。凤鸣,我很抱歉,关于你所说的生物实验,我不很明白,你能否解释一下,如果你觉得问题复杂,在信上难解释的话,那么就等到有机会晤面时再解释好了,虽然我无机会念书,但我却时常听到侄女她们说念高中课程很难,而且问题又复杂,我真佩服你们读书人,如换到我这只笨猪来的话,说不定先生都会给气跑掉呢。你们真本事,天天要应付这么多功课,而且还说要什么做生物实验,为了自己将来的前途与需要,无奈要求上进,你还须要念几年才能完成高中课程呢,修完高中以后又有何打算,能否告诉我?现在又谈回淑芳之事,好的,等我见到淑芳,一定向她解释,你放心吧,你有收过她的信吗?而你又有没寄过信给她呢?我见意(建议)如果收过她的信,而你又曾经寄信给她的话,你最好再次寄信向她解释一下比较好,你说对吗?她是个过来人,绝不会误会你的,对了,凤鸣,婆婆她老人家好吗?试代问候一声好吗?千万别忘了告知我关于婆婆的近况啊,如果她问起我母亲回国之事,你就说还未批准。
好了,改日再谈吧。
祝
前程无限 生活愉快
学业进步 身体健康
愚姐 四妹 字
附录二:张四妹写给朋友凤鸣的信之二
鸣妹:
你好,你的来信和一张美丽的写生照片,我于上月二十六号接到了,拖至今日才给你回,真抱歉,你不会见怪我。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之间,一九八二年又匆匆来临了,特此顺便寄了一张小贺年卡给你,希望你会喜欢。我希望这张小卡片能把幸福和快乐带给你,我会永远为你祝福,祝你新年进步、学业进步、事事如意、光阴似箭,你我相识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你我的这段偶然建立的友情,能维持的长久,友谊永固、永不分散,你我相隔虽遥远,望你我心相连,隔别一方长相忆,好了,以下我有问题问问你:你家是不是接近金河矿场或者你念书的学校是靠近金河矿场?我这样问你是有原因的,我有个堂弟在吉隆坡工作,我曾向他提起过你,他非常希望有机会认识你,他曾经问过我,你是否住在金河矿场附近,假如有机会,而你又愿意的话,他希望到府上拜访你,我堂弟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高高瘦瘦,他是个做家具那类工作的。鸣,你有哥哥吗?我有个建议,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我希望你认我这位堂弟为义弟,你有意见否?鸣,你问到关于澳洲电台广播的问题,我愿告诉你,不过我是个很笨的人,我怕我告诉你的,你无法了解我的意思,首先要看你的收音机是否有短波,假如有短波,便可以收听到澳洲电台的广播,澳洲电台的广播时间,是本地下午六点半开始,相信你也知道最近马来西亚的时间拨快了半小时,所以澳洲电台的广播时间,是从下午六点半开始。节目分为两组,那就是分为广东话和华语,华语节目,第一段是下午六点半开始,直到晚上八时正暂止。八时正是广东话节目第一段开始,直到晚上九时正暂止。跟着便是二段华语节目,到晚上十时半止,跟着便是最后一段广东话节目。鸣,你是否常常收听广播节目?马来西亚电台的广播你有收听吗?假如有,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希望你听得明白,我的意思,每当你收听马来西亚的节目时,比如星期日早上的节目来讲,当你收听完早上六点开始直到早上九点正止的这段节目之后,而跟着又能接着收听到同日听众点唱这个节目的话,那你的收音机便是有短波的波段了,这样便可以收听到澳洲电台的节目了。好了,就此停笔。(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一日)
姐 四妹 字──
一九八二?七?十二~十三?台北《中国时报》
送别与叮咛
张四妹女士回国了,离开她依恋的台北,回到距吉隆坡两小时车程的淡边。她七月二十七日来台北就医时,我没有能够迎接她,我和香华恰巧身在巴黎。而今,三个月后的十月二十八日,我到桃园,送她登机。看着她在《新生活报》经理张子深先生的护送下,冉冉消失的小小背影,不知道是悲是喜。
像海一样广大而澎湃的骨肉同胞的爱,使我内心充满感激,愿上苍祝福我们──苦难的中国人,我们虽有种种不可宽恕的缺点,但我们的爱心不死。捐款是一项证明,四妹共收到台币一百四十万元,约合黄金七十余两。最感人的是,人人都说香港是一个寡情之地,但香港《百姓》半月刊跟台北《中国时报》同时刊出〈穿山甲人〉后,香港读者共捐出了港币三万七千元(约合黄金十两)巨款。
四妹纯洁得跟一个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样,看到她的人,没有不爱她。她捐出二十万元(黄金十两)给长庚医院「先天性鱼鳞癣基金会」,她本来是要捐四十万的,被医院苦心劝止。当她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她是那么孱弱、无助,和多么渴望友情。
事实上,她并没有痊癒,鳞片依旧,只是角化的程度已经减轻,那要终身服药,一旦停止,立即恢复可怕的原状。而她那视力衰弱的「蓄水池」般的眼睛,使我忧虑。显然的,泪水突然增多,既无法阻止(她的泪腺比眼睛高),也无法蒸发(她已补上眼睑),视力似乎更差。唯一的希望是,她身体内部慢慢的能自然调整适应。
再担心的是,她从一个贫苦绝顶的村女,忽然身拥巨款。而她,一个没有经过社会污染的纯洁心灵,分不清真伪,而又善良得没有拒绝人的能力。她可能受骗,可能被迷惑利用,当钱耗尽之日,也就是鳞片重新角化之时。
然而,我怕的还是她心灵的转变,她会不会认为她所享受到的关怀是永恒的?是普遍的?人人对她都是如此?经过繁华耀目,众星捧月般的台北三月,她还能不能安于淡边村本来的平淡生活?想到这里,我打了一寒战,我不知道,四妹这次来台湾,对她而言,是福?或不是福?
这些我们都无能为力,但在最后几天,我一直建议她,回马来西亚后,不妨开始学画。甚至,我鼓励说,五年后,我们这里的朋友,将为你举办一个画展。
我们多么爱一个没有心机的朋友,可是又为这样的四妹惊惶,看到她弱小的背影,我心情沉重,像铅一样的沉重。
四妹,血浓于水的爱,使你闯过第一道关卡。剩下来的,要靠你自己。珍重,珍重。
──一九八二?一○?三○?台北《中国时报》
附记:〈穿山甲人〉刊出时,我正在巴黎,但台湾读者的反应,既激烈又迅速,大批捐款涌向《中国时报》,而长庚医院院长张昭雄先生发表声明,愿为张四妹义诊。我返台北后,《中国时报》把张四妹接到台湾,且住进医院。华人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使社会洋溢温暖。
十年之后,一九九六年,四妹在《时报周刊》安排下,再来台湾探望老友,市廛已变,人亦都老。一周后返马,再一次带走祖国友情。一九九七年我赴马来西亚,张四妹从淡边村赶到吉隆坡相会,匆匆而别,不知下次再见,又在何日。
幽明如此相隔
──纪念一位从未谋面的亡友张子全先生
我从没想到若干年前发生在遥远的洛杉矶的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内情。
今年(一九八四)十月,我在爱荷华时,电影导演胡金铨先生从洛杉矶打长途电话,告诉我说,我回国归程之中,一定要经过洛杉矶,并不是他要尽地主之谊,而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医师于摩西先生要招待我。在电话中,胡金铨先生声明他的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