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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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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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结婚,就更所向披靡矣。笔端虽没有枪端那么现时现报,可是一旦碰之,那就走着瞧吧,第二天就会造你的谣,而且结下血海冤仇,三辈子都算不清。不过柏杨先生既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戳了马蜂窝,戳一下也是戳,戳十下也是戳,大不了多戴几顶帽子,丢盔掼甲。
   然而,十型并不能包括作家全体,十型之外又有一型,在新诗上,叫着「外一章」,外一章者,就是另外还有一章,这一章我们称之为「真刀真枪」,盖十大型的作家,都是靠写作之外的玩艺,如果没有那些「之外」的玩艺,他根本就成不了名,更成不了家,即令成了名,又成了家,一旦「之外」的玩艺没有啦,好比说忽然间他的阔大立发,编辑职务被革除啦,或者忽然间她年老色衰,风骚不起来啦,他的「名」和「家」就摇摇欲坠。而真刀真枪型,上山打虎,下海捉蛟,凭的全是道地本领,你说练刀,他把刀练得哗啦哗啦响,你说练胸脯,他把胸脯练得唱咚唱咚响,既不是炙手可热的官崽,也不是千娇百媚的淑女,既没有洋大人的毛手照头上一点,也没有保镳护院张牙舞爪。而只埋头苦写他的小说,或埋头苦写他的诗,苦写他的剧本和他的散文,兢兢业业,孜孜不倦。一方面他不肯靠别的东西,另一方面他也无别的东西可靠,他只有靠他自己的创作造诣。前述十大型作家,严格的说,不应称之为作家,而应称之为「混家」,如果社会上根本没有文艺这个行业,他们在其他各行业里,如官坛焉,商坛焉,妓女户焉,流氓窟焉,同样的也会混得很好。而社会上竟有了所谓文艺,而他们读国民学堂时的作文课,其批语又一向是「尚称通顺」,混到门口,往里一望,文艺这个行业照样有利可图呀,于是他就混进来矣。
   只有真刀真枪型才是真正的作家,完全靠作品而不靠关系。前天我去报馆送稿,曾目睹一幕奇景,「编副刊的」向一「写小说的」翻脸曰:「我把你捧起来啦,你竟忘恩负义,不肯帮这个小忙。」该「写小说的」结巴曰:「我不是谁捧起来的呀,我是自己干起来的呀。」那个小忙是啥,我不知焉,我只知道该两位「的」代表两种境界,一种是前十大型,是靠别的玩艺起家,因此认为他人的成就,也要靠别的玩艺。另一种就是我们现在介绍的真刀真枪,靠自己的努力,而不靠自己的姿色。呜呼,柏杨先生说这话不是轻视「赞扬」,赞扬的重要,有目共睹,轻视它也没有用。我只是说,赞扬可以使人昙花一样引人围观,但他终于要落叶归根。必须真刀真枪,才能像岩石般持久,纵是遇到严冬酷寒,狂风暴雨,仍然屹立不动,即令一时出不了头,却会终于出头,出头虽然出得慢,却出得结实。
   说了这么多,最后终结一句话曰:作家必须以作品为第一,身外之物──若权势,若金钱,若交际,均不可恃也。
   有些朋友打听,当作家要不要有点天才,完全靠辛辛苦苦的真刀真枪,就可以了乎哉?关于这一点,圣人们的意见颇不一致。有的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才,有的说世界上硬是有天才,我们不必跳进这种争论里。世界上有天才也好,没天才也好,却是有一点非常奇妙的,若干作家的作品真是够好,而另一些作家的作品却实在窝囊,若某某某先生,若某某某先生,从小写到老,不但写小说,而且写剧本;不但写剧本,而且写新诗,写散文,写理论,真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一辈子下来,着作等身,可是他阁下的作品却始终停留在他第一部书的水准。前天一位学生来看我,谈起来若干惨不忍睹的大作,不禁落泪。我问曰:「贤弟,你竟为此感动?」他曰:「非也,一想起我如果到了他那么大的年纪,而仍写出那样的文章,便不由得悲从中来。」其实世界上岂止作家,无论干那一行的,似乎都得有点天才。没有天才而全靠努力,去掏水沟,尚可应付,去干必须有灵秀之气和有灵性才能有成就的文艺工作,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孟轲先生不云乎:「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一个人再努力,把筋都努断,该挟不了泰山,仍挟不了泰山,该超不了北海,仍超不了北海。
   一部份所谓老作家的作品,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仍是老样,漫长岁月下来,一直毫无起色,真教人替他着急。有人归咎于他们不肯努力,不求长进,但这只是现象,不是原因,盖他们连自知之明的天份都没有,还以为他的大作已经空前绝后啦。前些时报上不是登有一篇名小说家某某某先生的一篇大作乎,名曰〈蛇蠍美人〉,用不着看内容,仅只看一下该题目,就够人临文泣涕,不知所云。
   我想,有些人天性近于做官,不妨去官坛上闯。有些人天性近于做生意,不妨去商坛上闯。有些人天性欢喜蹦蹦跳跳,不妨天天练之,以便去世界运动会上拿回几个金牌。有些人天性喜欢舞文弄墨,而且能跳出老套,不妨爬爬格纸。这不是说谁生下来脑袋上就刻了字,宣布他宜于做啥,兴趣固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不过既努力而又有天才,成就必大。仅有努力而没有天才,顶多成为中等货色。纵是尼肉皇帝,别看他弑母杀妻,火烧罗马,威风凛凛,奇计之多,不可一世,但艺术上却俨然一头肥猪。因之他的竖琴永不能在音乐史上占地位,他的诗也永不能在文学史上占地位也。

   有些作品光华四射,有些作品其笨如牛,关键似乎就在有没有天才,你阁下对文艺如果一点天才都没有,柏杨先生就劝你去搞别的。行行出状元,何必一定限于文艺这一行乎哉?
   没有天才,绝对不行,千万别相信「努力可以代替天才」的屁话,有些学问颇大的人,等于图书馆大搬家,只不过把图书馆里的书搬到他尊肚里,而且大概是请高级搬运公司搬的,以致搬运到该尊肚之后,连书上的灰尘都原封未动。那就是说,书虽读了不少,力虽努了个够,可是却不能消化,遂不能突破。一○年代男女间的恋爱,和现代六○年代男女间的恋爱,大有不同,彼时扭扭捏捏,含羞带愧,作首诗,吐口血,君看过《断鸿零雁记》乎?简直能酸得你鼻涕直流,而若干现代作品中的恋爱,竟作是断鸿零雁式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夫努力有它的极限,永远是成功的二分之一,无论怎么努力,二分之一是铁定了的,它可以很接近成功点,但它永远到不了成功点。画龙点睛的故事,人人皆知之矣,画是努力,点睛是天才,必须点上眼睛,也就是说,必须有天才,该画的龙才能变成真龙,一声霹雳,腾空而去。如果点不上睛,没有足够的天才,龙固然是龙,谁都不能说他不是龙,但他却是一条死龙,一条不能飞的龙。再阔大、再红包、再登床、再有人拔刀相助都没有用。而如今,中国文坛上的死龙和不能飞的龙,固举目皆是,盛哉。
   于是乎有志之士怀疑努力没有用矣,努力当然有用。一个人只会点睛而不会画龙,比只会画龙而不会点睛还要糟。只会画龙,他画的不能不说他是一条龙,顶多是一条瞎龙而已。如果只会点睛,画的只是眼睛,天老爷都不能说他是龙,欲求瞎龙而不可得焉。常有些人被认为一夜之间成了名,这「一夜之间成了名」的话,坑人不浅,嗟夫,天下根本没有一夜之间成了名的事,该「一夜」之前,不知道有几千几百个不为人所知却辛酸艰苦的「一夜」也。某些所谓大作家有没有天才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那就是他不努力,不努力当然写不出像样的文章,就只好归罪于灵感矣。不过灵感这玩艺如果一旦被人深信,也坑人不浅。文坛上关于灵感的故事多的不像话,几乎一个比一个扯淡。有天才再有努力,才有灵感,否则你就是用肉架上挂猪头的铁钩去钩,都钩不出来。
   政治上有一种「实干硬干,撤职查办」的嘲弄,因之一些后生小子对真刀真枪型不抱乐观,关于这一点,我敢打一块钱的赌,尽管放心,政治上军事上可以把人打倒,而学术上文艺上,却是谁都无法打倒谁,要倒也是自己倒,要站起来也是自己站起来。真刀真枪要站起来时,不要说十大型挡不住,就是二十大型都挡不住也。
   (柏老按:作家十一大类型,是一九六○年代的现象和分法。一九八○年代,是另一种现象和分法,似乎又多了「绿油套裤」,成为十二大类型矣。)
   
   
第九卷: 奋飞
   
   提要
   《奋飞》是新编成的一本文集,最早的一篇〈方言〉,写在一九五○年作者甫来台之际;最近的是一九九七年作品,有四篇,包括:〈一个台南姑娘的故事〉、〈同登两峰──漫画和小说〉、〈领袖人才的EQ教程〉、〈中国的邓肯〉。这些篇章是柏杨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坐牢、十年《通监》、十年人权之外零星写就的散文,大部份写在八、九○年代。书分两辑,辑一「蓦然回首」,收二十一篇,皆具感性倾向,主要是从自我的生命出发,写方言,有四方之志,却心系母语;写黄河,是原乡的追寻;写义女棣清,并怀亲儿;为父立碑,为怀乡亭作记,亲情、乡情皆扣人心弦,其余诸篇,写张四妹、张子全、江南、王国栋、蒋经国、冯志翔、孙观汉、保罗?安格尔、夫人张香华、台南姑娘许素朱,好友牛哥,甚至于家猫孟子,感性的叙事中传达一个「爱」的真谛。辑二「若有所思」收二十九篇,从自我的思维出发,比较倾向理性的陈述与批判。海峡两岸中国人的命运是作者关心的重点,控诉极权,追求自由与尊严是他为文之要旨。此外,谈文学(他自己的报导文学,大陆作家的文学)、道副刊、说绘画、论读书,皆可见柏杨的人文关怀及问题意识。读完柏杨如匕首般锐利的杂文之后,再读《奋飞》,他那奋飞的生命形象,于是清晰的浮现眼前。
   
   
   方言
   记得我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和几位同学逃学,跑到附近村头的河沟里捉鱼,刚要下手,却被一个不平常的现象吸引住,我们也顾不得捉鱼了,立刻跑上去凑热闹。
   那是一群乱嚷嚷的人群,正挤得风雨不透,我是个小孩,一钻两钻,就钻到核心里去。这才发现,当中站着一个推脚踏车的人,脸上和衣服上,一点看不出异样,可是他的举动却奇怪起来,他用一条腿靠稳脚踏车,同时用两只手迅速而熟练的翻动着一本字帖模样的厚簿子,他翻一下,用手指一下,旁边一位本村里的老汉就大声念一句。
   「我是福建泉州人!」随着手指,老汉开始。
   大家张大了嘴巴。
   「蛮子!」有人惊呼。在我们那里,凡是蛮子,都具有特殊魔法,可以把山中的宝物盗走。
   那人继续翻动簿子。
   「今天来到贵宝地!」老汉继续念。
   大家没心听,只打量那个人会不会从口袋中掏出霞光万道的捆仙索。
   「向各位介绍一种专治皮肤病的硫磺软膏。」
   啊,原来是个哑吧卖药的,没有人肯上当,于是,一哄而散,有的妇女拉着小孩跑得飞快,彷佛魔鬼在后面跟着。
   我因为从小泼皮,不大骇怕,挨进去掂脚一看,那本字帖模样的厚簿子上,写的完全是些互不连贯的各式各样语句,密密麻麻排列着,那个人需要某一句表示意思的时候,他就翻出来指着那一句。
   一文钱的药没有卖掉,那个人怅惘的骑上车子走了,临走时,他礼貌的说了几句上帝才懂得的致谢话(这从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的)。望着他那枯瘦而孤单的身子消失在山麓霭气里,我那时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我已感觉到当一个异乡人,尤其是一个言语不通的异乡人的悲哀。
   抗战爆发那年,我十七岁,日本军队的箭头指向黄河,我不得不离开相依为命的老父,到处流浪。
   从此,我开始尝到那个卖药的所尝到的滋味。
   最初,我流浪到湖北,我这一口典型的河南土话,常常使听的人皱眉。刚跨过武胜关的第一天,住在鸡鸣早看天的客栈里,就碰到平生以来因说话特殊而招来的惩罚。
   「有面吗?」我问。
   「没有。」
   「那是什么?」
   「饭。」
   「饭和面有什么区别?」
   我还是一直到后来才晓得在长江流域以南,饭和面确实不是一样东西。所以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听到老板和老板娘子窃窃的私语。
   「这是个侉子!」
   「吃小孩的,」女人吃惊的说,「把小孩肉剁碎蒸包子卖。」
   我不禁汗流浃背,脚步也变得踉跄,像掉在莫测的陷阱里一样,我感觉到一阵阵无助的凄凉。
   后来到四川,我从「佳子」变成「下江人」,下江人在四川人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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