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钢琴的」。没有「画家」,而只有「画画的」。没有「戏剧家」,而只有「演戏的」。没有「舞蹈家」,而只有「跳舞的」。没有「教育家」,而只有「教书的」。没有「体育家」,而只有「打篮球的」。处处都是「的」,没有一个「家」,这是个啥子模样的社会,可知之矣。
社会的素质如何,不必管它,盖管也管不了也,但假如人间还有因果报应的话,中国沦到今天这种酱缸局面,就是因果报应。大家几乎一致呐喊中国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我看恐怕不见得,五千年虽然五千年,传统虽然传统,但似乎是文化很少,而酱化很多。所谓「正史」的二十六部史料,若这个「书」那个「史」,百分之九十篇幅,都是二抓牌升官做官录,和血流成河的杀人录,除了这些,剩下有关人类性灵方面的玩艺,微乎其微。在这种形态之下,官性兴旺,人性衰退,自然处处皆「的」,而没有「家」矣。在这里我想借用一下徐鼐先生,以便举出一个典型。提起徐鼐先生,身拜石门水库执行长,其官大得可怕,当初尚不为小民注意,自从在台风高潮时,猛放其水,以致冤魂荡荡,地府渺渺,其尊名始为世人所共知,你知道他对曲突徙薪的王崇岳先生有啥评论?他不认为王先生是一位气象学家,因王先生不幸而言中,弄得他有损崽面,拍屁股跳跃之余,脱口而出,说他是一个算命的。呜呼,由于「家」、「的」之不同,可看出文化和酱化的区别,后生小子能不一惊哉。
所以一些想当作家的朋友,实在是立错了志,这年头连真刀真枪,马上兑现的自然科学,都成不了「家」,在某些人口中,仍属于「的」。写写小说散文专栏,就是再来一个五千年优秀传统,如果仍是酱化,而没有文化,也成不了「家」,顶多是一个「写文章的」、「写小说的」、「写杂文的」,不要说混饭吃啦,就是印张名片唬人,都感到困难。柏杨先生前天便面临这种危机,印上「专栏作家」吧,咦,你老头竟然也「家」呀?那副嘴脸我就受不了。可是如果印上「写杂文的」,似乎和文化沙漠过不去,存心讽刺,自也有许多未便。尤其是一些口是心非的朋友,他心里固然想:「该老头总算有自知之明。」但口头上难免责备一阵曰:「老头老头,您太谦啦太谦啦,以您老磬磬大才,当然是大作家大作家。」何必惹他们费这么多无聊唾沫乎哉?
所以我誓死奉劝年轻小子,千万不可搭错了线,这年头做官第一。真正做官无望,则出国放洋,是第二个高着。出国放洋之妙,现在还看不出来,等到有那么一天,那才教你拍案叫绝哩。届时你阁下摇摇摆摆,回来建国。盖「救国」由小民负担,「建国」由专家负担,分工合作,是天老爷五百年前都注定了的,世人不可不知。如果限于困难,不能出国放洋,则仍以不走「写文章的」这条路为宜,宁可去当「盖房子的」(洋大人谓之「建筑家」),「修马路的」(洋大人谓之「工程家」),「做衣服的」(洋大人谓之「服装设计家」),「卖膏药的」(洋大人谓之「演说家」),都比「爬格子的」,要有光采。
千万别当作家
柏杨先生奉劝有志之士不要当作家,实在是为的你好。古人不云乎:「乱世文章不值钱。」呜呼,谁说不值钱?一旦吉星高照,写出文字狱来,不但值钱,而且还值命哩。一首七言诗不过二十八个字,就能血流成河,如此严重的稿费,世界之上,恐怕只我们这个五千年优秀传统酱化的国家有,其他那些落后地区,若美利坚,若加拿大,若瑞士,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种奇境,外国月亮在这上就无法和中国月亮比矣。义和团诸公,不妨闻之大喜,开会庆祝可也。嗟夫,干其他任何一行「的」,都没有这种危险,只有干写文章「的」,有此良机。故我以为有志之士,除非是「进一步则碰死,退一步则跌死,旁让一步则饿死」,真正无路可走,千万不可动当作家的念头,否则一旦中国固有的月亮猛圆起来,就悔不当初矣。
不过看样子说了这么半天,有志之士似乎仍继续是有志之士,有一位小子曰:「老头,你左宣传右宣传,不过怕大家群起写稿,挤碎你的饭碗罢啦。」我曰:「你说这话,就得兴文字狱,盖你直捣了我的心窝,犯兵家之大忌。」又有一位小子曰:「好啦好啦,你说的我全知道,现在我指天发誓,此生此世,都作顺调份子,你以为如何?」我曰:「有此一念,就既有洋房而又有汽车,即当代表而又蒙召见,何必写文章哉?」又有一位小子曰:「我和你们一些写杂文的人不同,我乃天生奇骨,专门会歌功颂德。」我曰:「专门会歌功颂德也不行,一旦表错了情,或者是老板嫌你拍得不够舒服,或者是你一下子拍到马蹄上,或者是拍着拍着,主子换啦。十年拍工,废于一旦,真是何苦乎?」虽然我如此苦口婆心,但该执迷不悟的仍执迷不悟,且有些人把写文章认为是「名利双收」,写了一篇大作,或写了一本书,用自己的名字印出来,不但名闻天下,而且还有稿费收入,真是天之骄子,其他属「的」的朋友,便无此洪福矣。一个「做木工的」做出一张漂亮绝伦的桌子,虽然有点工钱,可是他却不能把他的尊名大姓,祖宗三代,以及妻子儿女,都刻到上面。从前盖房子的工头,还有机会在大梁上记下尊名,但知之者恐怕少而又少,研究之者更无人也,「做木工的」如此,做其他任何一种「的」的朋友,亦莫不皆然,只有写文章「的」,才能既有钱又有名,得其所哉。
不过猛一瞧写文章「的」,固然名利双收,好像大有可为,但这是浮光掠影的看法,如果弄个显微镜仔细观察观察,就会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夫「名」者,必须和实相连,名才有份量。有志之士不要发生误会,以为「实」是指的「真才实学」,那就错啦。即令曹雪芹先生复活,莎士比亚先生生在中国,在我们这个酱化的大缸里,恐怕也很难保持他的自尊。呜呼,「实」是指的财富,名声遍天下,结果竟穷得吊起来都掉不出一块钱,那「名」也没啥意思。至于说到「利」,更是坑死活人,若干年前,曾发生过这么样的事,有位在军中服务的朋友,偶尔写一篇小说,稿费下来,比他两个月薪饷都多,不禁大喜特喜,以为一旦退役,作家可待,届时既有大名,又有大钱,真是恨生也晚,巴不得明天就接到退役令。我当时就警告他不可胡思乱想,学点别的谋生技术要紧,除了极极少数的顶尖人物外,大多数作家,稿费收入,只够买烟的,不够买饭的。纯靠稿费过得舒服又舒服的,目前说似乎少之又少,甚至于说简直没有。每个人都有一份公教人员之类的职务,先求饿不死再说。一个社会不能养活职业作家,是社会的耻辱,作家的悲哀,他们怎能不由「家」变成「的」乎?
最后有一位小子,面色苍白曰:「老头,反正我说不过你,所以算你赢啦,但我现在已到了绝境,如果我是女人,我宁可去当妓女。既然当不成妓女,就请教我当作家试试,也算一条生路。」既然如此可怜,我就不妨指点指点,不过附带奉劝的是,一旦天降奇蹟,生活好转,就应马上封笔,想当年孔丘先生写《春秋》,写着写着,忽然不写啦,史书上说因为麒麟亮相,老头颇有感触,认为麒麟是一种瑞兽,只在太平时候才有,而今天下大乱,竟也出现之,不是天老爷和小民开玩笑是啥。我想事情似乎有点蹊跷,天下奇怪之事,多如牛毛,如果每一种奇怪之事都值得如此隆重的胡思乱想,不要说文章写不下去,恐怕连屎都拉不出来。依我的高见,一定是他在柏杨先生这里学了两手,既删《诗》《书》,又作《春秋》,弄了点稿费,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笔杆,立地成佛。君读过孔丘先生那本《春秋》大作乎?真能吓出一身冷汗,盖《春秋》里面,多的是对二抓牌的谴责,再写下去,可能不可开交,恐怕终于有一顶帽子唾唾而飞,忽咚一声,罩到他的尊头之上。左一思,右一想,算啦算啦,乃随便找个藉口,封笔大吉,此谓之「明哲保身」。有志之士,应有此认识,才可受教。
(柏老按:八○年代的中华民国,仍没有职业作家。每一个作家,都另有主要的,和基本的收入。或拍电影,或炒地皮,或开餐馆,或做生意,或靠着竹杠勒索,或仍是老样子,有个正式职业垫底。悲哉!)
十一类型
世界上的事,非常奇怪,凡言者谆谆的,听者一定藐藐,恁我怎么说,想干作家的,仍继续想干作家。昨天晚上,一位小子降临柏府,大言曰:「您不要往别的地方拉,我打算干的是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专门写哥哥妹妹我爱你,保证万无一失。」我曰:「那就更不对劲,假如你对现实社会没有感应,你的作品便是架空的。架空的玩艺当然可以写,而且也可能受到赞扬,但要想名垂千古,恐怕便难了矣。」好啦,抬杠的话说到这里为止,天下只有打仗打胜了的,没有抬杠抬胜了的,有志之士不必一口咬定如何如何,柏杨先生也不必一口咬定如何如何,我们不妨谈之谈之,以解众小子的心中之痒,而且说不定歪打邪来,终于功成名就。届时饮水思源,送给我两瓶洋酒,也未尝不是一乐也。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截至目前为止,尚没有一定之规,众男众女在学堂埋头苦读,可以读出妈死脱、打狗脱,但读不出一个作家也。即以美国为例,社会上妈死脱、打狗脱满坑满谷,而作家有几人哉?无论你怎么读,都不能保证你在写作上有成就。毛姆先生曾为此提出过一个办法,他曰:「一个人,每年有固定的一百镑收入,盖一百镑,正是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数目,然后去各地流浪,碰钉子,受轻视,虽有偶尔的欢乐,却有长期的痛苦,五年十年之后,或许可能成为作家。」这定义教人看啦,实在泄气。依毛姆先生之见,太饿固不能成为作家,太饱也不能成为作家,太穷苦不能成为作家,太有钱也不能成为作家。太饿太穷,会铤而走险,整天想的是如何去偷去抢,或如何借贷,那有心情一个字一个字写哉。至于太饱太富,酒肉朋友都打发不完,更没有时间爬格子矣。不过毛姆先生是英国人,说的话可能不适合中国国情,举目四顾,现代中国的作家,固其特质也。
现代中国作家,有十一大类型,前十型曰「阔大立发型」作家焉,曰「编辑老爷型」作家焉,曰「红包马屁型」作家焉,曰「点铁成金型」作家焉,曰「风气之先型」作家焉,曰「随稿登床型」作家焉,曰「保镳护院型」作家焉,曰「帮会袍哥型」作家焉,曰「沾沾自喜型」作家焉,曰「穷斯滥矣型」作家焉。这年头要想当一个作家,颇不简单,但假如你是一位阔大代表或立发委员,或什么什么之官,则易如反掌矣。夫阔大代表乃是最高民意之官,天生注定的要钱大王,而其地位凶猛,又所向无敌,不要说当作家啦,当任何「家」都没有问题,史册俱在,不必细表。如果祖宗三代尚有余德,身为阔大代表,则你之成为作家,乃旦夕间事。盖你六年才开一次会,脚趾上都能长出毛来,而平常又有的是钱;要开会,可以,拿钱瞧瞧。要选举,可以,拿钱瞧瞧。生活自然舒适非凡,有志之士只不过想写写文章,当作家过瘾,以便正正派派,扬名史册,则自然顺理成章。哪个报纸,哪个电台,哪个杂志,敢不买阔大代表的账乎?再加上多请几次客,把一些编辑老爷和节目大人的嘴,抹上一层层厚厚油腻,大作自然左也出笼,右也出笼,出笼了不算,还可广播,广播了不算,再一手执名片,一手提上一包啥子玩艺,去斯的哥尔摩走一趟,诺贝尔奖金保管落到你头上。非阔大代表,怎能有此艳福哉。
我们所以强调阔大代表,并不是说要想当作家,就得先当阔大代表,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盖拿钱可以包办,当作家无法包办也。很多朋友固不是代表,还不照样是作家乎。不过假如你是一个阔大代表,当作家的成功机会,就比凡夫俗子多出十倍,这里说十倍,还算客气,实际上至少要多出六○六倍,因其毒殊可怖也。君若不信的话,我可以举出一张名单,若某某先生,若某某先生(编者按:名字删去,如果不删,真的发表出来,重则柏杨先生吃官司,轻则他至少会挨联合之揍,一把老骨头就休矣。上天有好生之德,吾不忍也)。君如果不认识他们,不妨打听一下,凡是茫茫然如丧考妣,兴冲冲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