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柏杨先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哑巴朋友和盲聋朋友,当然有爱情,盖他们的心灵并没有哑巴,也没有盲聋也。不过,问题是,抚摸可以表示爱,但不能代替言语。互相凝视也可以表示爱,同样也不能代替言语。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不能全靠「含情脉脉」和「会心的微笑」。你阁下上班时打一个电话回家,对娇妻曰:「我爱你!」她真能高兴得多给你煎个荷包蛋。而一个臭男人正在办公室心魂不定,女朋友打电话来曰:「天凉了一点呀,你现在要加上一件衣裳才好呀。」他恐怕马上就唱起歌来。哑聋男女,便无法传递这种心声矣。
最主要的,哑巴和聋盲朋友,他们不得不放弃言语,也就是说,不能用言语表达感情是一种严重缺陷,等于没有腿不能走路是一种严重缺陷一样。没有腿的人坐在轮转椅上照样可以东奔西跑,但我们不能说那是正常的,或认为腿这玩艺一点也不重要。
抗战初胜利时,柏杨先生看到很多阿兵哥讨了日本太太,那些想当年的金枝玉叶,一个个漂亮非凡,阿兵哥从军十载,一旦结了其婚,自然另有风味。但却有一个无形的鸿沟,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这鸿沟不是两国间百年大仇,也不是生活方式不同,而是言语不通。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天请我光临他舍下吃饭,他们已结婚四年矣,生下一男一女,男孩刚会爬着走,女孩尚在襁褓。日本太太含笑迎客,宾至如归,大家团团而坐,一面吃一面谈,我曰:「贤弟媳,难为你啦,中国生活过得惯乎?」她瞧我两眼瞪她,知道是跟她说话,连忙含笑鞠躬曰:「谢谢。」我曰:「我这个老弟,有点粗线条,可是却是一个好人,你要用心管管他。」她仍是含笑鞠躬曰:「谢谢。」我曰:「美子呀,闲时候教他学学日文,中国人学日文要比外国人学日文容易得多。」她还是含笑鞠躬曰:「谢谢。」我正要继续努力发言,朋友曰:「老哥,别费唾沫啦,她一句中国话都不懂。」我曰:「那么你的日文一定炉火纯青矣。」他曰:「我只会一句,八格野鹿。」我大惊曰:「小子小子,你们恋爱是怎么谈的?」他曰:「连一句都没谈,她父亲战死啦,母亲卧病在床,我一进门,她瞧我手提机关枪,雄纠纠气昂昂,一副皇军气派,就心肯啦,别看我识字不多,却福至心灵,觑出苗头。有一天我就那么一──嗨,反正是上了床啦。用洋派话说,那就是结了婚啦。」我大惑曰:「这些年来你们靠啥互通心声呀?」他楞了半天曰:「啥叫心声?我只知道睡觉。」
谈恋爱有谈恋爱的专用言语,谈到了高潮,出了黄色花样,则有黄色花样的言语。这种言语不便于举例说明,举起例来恐怕文崽大怒,轻则开除中国文艺协会会籍,重则一纸报告上去,老头皮有破裂的危机。好在就是不举例子,读者老爷也知道那些话是啥,不仅普通小民到时候会如此如此,便是圣崽大人,到时候也会如此如此。我有一个朋友,恋了七次爱,都没有恋成,眼看成啦成啦,大家都泻空了尊肚,准备吃他的喜酒啦,小姐们却一个接一个撤退,众朋友关心之余,知道柏杨先生颇有点道行,就公推我前去考察,以便相机开导。考察的结果是,他阁下道德学问,简直没话可说,孔丘先生见了他都得和他握手,也大概是道德学问太多的缘故,在小姐面前,仍忍不住往外乱冒,在紧要关头而仍以兄长的姿态和口气「爱护她」,就此路不通矣。
这种现象倒可以举个例,有一天二人吃过小馆,她提议去看电影,看电影时他好像刚当选了孔孟学会常务理事,正襟危坐,小姐看见银幕上接吻的镜头,在他耳边曰:「这个吻好疯狂呀。」他摇头曰:「不像话,不像话。」看过电影,小姐提议跳舞,跳舞当中,他一面踩她的脚,一面端嘴脸曰:「这种不正当的地方,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来,有时间看看书也是好的。」结果如何,不必细问。呜呼,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不懂风情,但更具体的是,他在谈恋爱时说的却是站在讲堂上的话;该甜言蜜语的时候却冒出来「致训词」节目,他不垮还有天理乎?
当然也有靠着翻译大谈特谈的,君不见二次大战时,美国大兵每到一地──好比到了法国吧,靠着一本英法字典,就谈起恋爱。不过这都是非常交易,而不是正常婚姻,而且其主要的目的似乎是「性」,而很少「爱」的成份,即令是一本专门为调情而编的「黄色大字典」,也不能包罗万象,把最惊心动魄的话一一列举,盖有些话只有在特定的两个男女之间,和特定的时候才能说之的也。
这些话都不是有人教之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学堂开这门功课(如果有这门功课的话,包管警察局请那位教习吃官司),自然父母也不会教他;据说有些开明的母亲会教儿女们关于性的知识,但关于言语,却木法度也。夫言语是一种艺术,可予以规矩,不能使之巧也。连柏杨先生也只能告诉你一个原则,曰「嗲」,至于怎么嗲法,嗲成了功,或嗲砸了锅,则全靠自己矣。
然则那是天生的乎?当然不是天生的。性是本能,爱情的言语乃得自于平常耳闻目染,一句下流的或骂人的话,用到特定的男女两人之间,反而更增加浓度。
只有我们的老
两天以来,我们谈的是爱情和言语的关系,现在该言归正传矣。那就是,反来覆去,我们不得不对杨传广先生和周黛茜女士二人的婚姻,感到困惑。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当初是怎么恋爱上的乎,言语既不足以「谈恋爱」,剩下的便只好「摸恋爱」矣。「摸恋爱」似乎有三种类型,一种是吾友和日本太太「结结巴巴式」,一种是哑子朋友「比比画画式」,另一种则是既哑且盲「伸手乱抓式」。而「结结巴巴式」似乎还是「摸恋爱」中最高级的,杨传广先生和周黛茜女士可能属之,除了结结巴巴用英语「艾拉夫油」「油啊尔鼻涕拂耳」外,再继之以强壮的臂膀和一张奇异的大嘴,后来索性生米煮成了熟饭,不隆重结婚不行矣。
这不是说凡结结巴巴式的摸恋爱,一定没有爱情。而是说它可能没有爱情,互传心声是爱情的基础之一,缺少这一个基础,爱情便会使人发软。如果杨传广先生在世运会上得了金牌,威名永在,摸恋爱和谈恋爱一样,其婚姻的幸福,准可预卜。可是他阁下在东京栽了筋斗,如果回到中国,大家因他是留过洋的,而太太又是美国人的缘故,奴性一发,可能会端出种种理由,另眼看待。但他阁下如果继续留在美国,美国这个国家,社会波动非常厉害,拿过金牌的朋友过了两天都被忘啦,何况一个黄脸皮的二三流货色乎?十年八年下来那股劲就没有啦。
职业运动员唯一出路是当教练(有人说杨传广先生不是职业运动员,好吧,算你赢,不必在这里扯嗓门),杨先生似乎也只能当二三流教练,甚至更等而下之。美国太太一旦发现她摸恋爱摸出来的竟不是英雄,如果她还有青春,如果她的财富超过丈夫那一点点周薪,呜呼,他们的婚姻能不能继续美满,真教柏杨先生在万里外为之担心也。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二位似乎已晕了头,当杨传广先生在东京大败之后,他对他的美国太太说了一句话,你猜那话是啥,其实用不着猜,报上已登出来矣。他曰:「让我们去北海道休息休息,忘掉世运吧!」真是诗意盎然。不过试问一下,去北海道要多少银子?该银子是他阁下自己挣的乎?抑美国太太供给的乎?或者仍要我们这些被瞧不起的中国同胞掏血汗钱继续孝敬乎?好像有一种不散的阴魂,认为靠罗马世运那一块银牌,就可以骑在同胞脖子上折腾一辈子。如果真能折腾一辈子,当然吉祥如意。而一旦折腾不下去,强烈的虚荣心落了空,恐怕好戏还在后头,我们继续有精彩节目可瞧也。
天底下没有绝对新鲜的事,使人发麻的节目,往往成双成对。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赵令瑜女士吧,她阁下是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中国小姐,她在长堤落选了之后,哭成了泪人儿,说有人曾当面告诉她说,她简直可拿第一。吾友倪英伟先生在选美当时,正在长堤,来信感叹曰:「各国小姐在台上一字排开,只有我们的老。讲演节目中,她倒是口若悬河,但这不是英语讲演比赛。人家希腊小姐连简单的英文字都不会说,照样冠军,来美后深为中国人之摸不着重点而伤心。」
不过,自以为漂亮算不了啥,柏杨先生最近因为颇有几文,每隔一天,就吃一粒维他命,最近照照镜子,忽然觉得非往日之我,盖我现在又白又胖,美老头一个,街上的大姑娘都向我飞媚眼。好啦,连柏杨先生都有如此诚恳的自负,何况一个小小女子乎。但有一点却颇算了啥的,那就是她阁下隔洋告诉《中央日报》记者苏玉珍女士曰,她明年还要参加,这就不能不使人五体投地矣。于是我又感到困惑,中国人是一个「念旧」的民族,所以历届中国小姐,都是沙里淘金式,反正是那么一伙人,今年选不上,明年卷土重来,一个个抱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决心,用种种奇计妙法,不达到目的,誓不干休。幸好我们只举办了四届,看样子四十届之后,参加第一届的落选小姐,仍要抗战到底也。问题是,洋大人之国,能允许一九六四年落选小姐参加一九六五年选拔乎?
美女如此,英雄亦然,杨传广先生也扬言要参加墨西哥世运。前已言之,届时只要派柏杨先生一个人参加就行矣,反正是拿不到分,反正是丢人现眼,何必再劳动美国太太的丈夫乎?而杨先生之再参加也,不知道那笔钱归谁出?还是老话,是他阁下自己出乎?抑美国太太的美援乎?再不然仍是中国小民血汗钱乎?如果他自己出,或是美国太太美援,我们没啥可说,如果仍要靠我们小民的血汗钱,则我们小民便得思量思量矣。固然运动不比选美,但在本质上却是相同的,「老」是一个无情的打击,赵令瑜小姐不知道有老,才眼花撩乱。杨传广先生也不知道有老,才成了今天这番情况;而且墨西哥之战再下来,排了个倒数第一,恐怕他的婚姻就更要不妙。
自然,妙不妙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必插嘴,但这种念头怎么一下子跑到他阁下脑筋里哉?实在值得研究。
除夕叫停
抗战期间,柏杨先生曾去过河西走廊,在酒泉张掖一带,逗留了几个月,当地有一种风气,凡大宅巨户门上,几乎都有一匾,匾也者,千篇一律的高帽之词,其中有一家的高帽最为惊人,曰「排长第」,该家主人曾在马步芳先生的回教部队中当过排长者也;又有一家更是出众,曰「班长第」,该家主人同样的在部队中当过班长,不过他是正规军中的班长,一个班长抵他三个排长,所以也亮起招牌。
当时大家看啦,无不失笑,柏杨先生更笑得人仰马翻。可是笑过之后,这些年来,却一直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呜呼,如果该匾不是「排长第」「班长第」,而是「状元第」「宰相府」,大家还笑不笑乎哉。恐怕不但笑不出来,代之而兴的势必是肃然起敬。有人曰:「这是因为排长太多,班长更举目皆是,而状元宰相比较少的缘故,谓之物以稀为贵。」其实也不尽然。如果柏杨先生大门上也悬上一匾,匾曰「柏杨第」,或者更写实主义,曰「小偷第」(想当年柏杨先生年轻时,手脚灵活,曾有过若干俐落表演,有一次在上海四马路一家成衣店连「俘」了五十套西装,都没被发觉,这些事警察局都有案可查的,非我向你们后生小子瞎吹牛也)。好啦,这够物以稀为贵了吧,你阁下笑乎不笑乎?阁下不把牙笑掉,已算你够沉住气矣。
这似乎是一种封建观念在作怪,一个人只要当过三天校长,他就一辈子都是校长;一个人只要当过三天局长,他就一辈子都是局长。读者先生如果不信,用不着去河西走廊乱瞧,只在台北就够你饱眼福的。前些时我去看一个朋友,朋友不在,问他那里去啦,朋友太太曰:「主席有事找他去呀。」我大惊曰:「是台湾省政府主席乎?」她生气曰:「是咱们省的主席呀。」该主席便跟「班长第」同样的是老古董。又有一天,我在家被煤球账逼得团团转,一个朋友光临,谈起来他要办一个工厂,我提醒他文人从政,固然干不好,还有干好的希望;文人从商,恐怕有赔无赚,小心小心。他眉飞色舞曰:「部长说啦,他可为我打开外销。」打听了很久,部长也者,也是一个过气的。
老古董而仍以「现代化」自居,过气的而仍以「现任的」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