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傅斯年先生在世时,一提起中医就七窍生烟,一些新派洋派,对中医更是摇头摆尾。一位朋友,被我借钱看病借急啦,有一次抓住我领口──武林高手的锁喉战术,吼曰:「老头,你下跪也没有用,一文不给。要看病,我陪你去找西医,费用我包。」于是立刻又被押解秦重华大夫处,秦大夫亲自把我送到他的一位眼科朋友,检查的结果,学名是「黄斑部变性」,据说只有何仙姑下凡,才有希望。该朋友悻悻的掏出银子,摔到地上,我就捡起来仍去继续投奔中医。敬告读者老爷,我现在的尊眼除了看书看报有点差劲外,对于其他,看啥都行。看电影,看电视,尤其是看女人,无不得心应手,而且开起汽车来,更为灵光(如有仁人君子送我汽车,只管送好啦,不要客气)。
自从盘古先生开天辟地,中国是世界上硕果仅存,唯一屹立迄今,文化最悠久的国度。传统文化中,一部份是僵固了的酱缸文化,另一部份则是优秀的活泼文化。总不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中医有它的至理在也,它唯一的缺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中医只知道「麻黄」治咳嗽,但问到「麻黄」为啥能治咳嗽,就一律瞪眼。三○年代,医学堂终于分析出来其中成份,提炼制成「麻黄素」,新派洋派才闭口结舌。
其实洋药在本质上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盘尼西林」可以消炎,问到为啥能消炎,回答是,甲菌干掉了乙菌焉。但问到为啥甲菌能干掉乙菌?为啥甲菌具有这种特质而丙菌却没有?同样的一律瞪眼。柏杨先生说这话,可不是报名参加了义和团四人帮,横眉怒目发高烧。而是说中医中药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优秀的弃儿,被丢在阴暗的角落,一面任它自生自灭,一面嫌恶它为啥不去上学堂呀。中医之所以没有经过科学的整理,大概是学医的中国同胞,都立竿见影的要挂招牌,马上赚钱,很少肯在不能马上赚钱的药理上下工夫。遂使弃儿一天比一天骨瘦如柴,再熬个几十年,如果仍没人伸出援手,中国这一支优秀的文化结晶,恐怕要从地球上扫地出门,这不仅是中国的损失,也是人类文明的损失。
因为科学的落后,无论药理上或手术上,中医给西医提鞋都不配,再崇拜中医的朋友,恐怕不会请中医为他割盲肠。但如果是吞到尊肚的玩艺,至少中西医药并驾齐驱。尤其西药多半是矿物质的,凡矿物质的都容易引起副作用。中药大多数是植物质的,就安全得多。至于古代圣贤豪杰,帝王将相,猛吃硫磺,以求长生不老,那属于贵族特权,跟我们升斗小民无关。
不科学是中医最严重的致命伤,有时候看见有些中医老爷,口中念念有词,不像是治病,倒像是一位巫师在做法场,真能使人跃跃然想动脚踢其屁股。但事实上中药有其潜在的科学结构和科学原理,只在我们还没有弄明白那结构和原理的真相。傅斯年先生因为家人被中医治死,以致恨中医入骨。可是被西医治死的人更多,呜呼,凡是反对中医的朋友,包括傅斯年先生在内,几乎全都死在西医之手(除非天保佑你,掉到河里淹死,或被汽车撞个魂归离恨天),却没有人反对西医。柏老就知道至少有一位洋大人对中医佩服得五体投地。提起此人,家喻户晓,乃美国前副总统洛克斐勒之父,第一任石油大王洛克斐勒之子,老洛克斐勒是也。老洛想当年害了眼疾,以他的银子,自不必像柏老一样发愁进当铺,可是再多的银子也治不好尊眼,走遍了英法德奥,最后垂头丧气到了中国,中国朋友就用一种不值几文钱的草药灌之,本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理,料不到竟灌得他重见天日,使他对这个古老国度的医药,吓了一跳。就在北平建了一个迄今仍闻名世界的协和医院,专门研究中国医药。可惜的是,协和医院每天忙着看病,看病可以赚钱,而研究却是肉包子打狗。中国人何等聪明,岂肯把银子往无底洞里扔。看样子要想中国医药科学化,靠中国同胞恐怕不行,势必得靠洋大人。盖洋大人都呆而且傻,容易上当,才肯花钱干这种没有急功近利的勾当也。
资格埋没天才
──一个草药治癒肌肉萎缩绝症的故事。
谈到中医,谁都说不出道理。其实对于西医,大家同样也说不出道理。不过说不出道理并不是其中没有道理。西医的道理在洋大人英明的领导之下,一日千里,几乎除了砍杀尔,啥都能治。而中医因无洋大人插一脚之故,一直到现在,还浑浑沌沌,朦胧不清。不过浑浑沌沌虽浑浑沌沌,朦胧不清虽朦胧不清,谈治病却照样治病。俗不云乎:「秘方气死名医。」幼年时候,就在我们村庄,有一贫苦人家,门上挂着招牌:「祖传秘方,专治孕妇疟疾。」盖大肚子老奶,一旦被疟蚊叮了一口,打起摆子,大祸临头,诸如「奎宁丸」之类,连嘴唇都不敢沾,轻啦无济于事,重啦伤及胎儿。可是该秘方制出的药,三剂即痊,简直是神仙手段。其实说穿啦屁也不值(凡是秘方,说穿啦差不多都屁也不值),用一个鸡蛋,在尖端敲破一个小洞,到中药房买一小撮「黄丹」(粉末),从小洞注入,把它跟蛋黄蛋白那么一搅和,再把它蒸熟,就能药到病除。
──写到这里,柏杨先生不禁悲从中来。前些时报上载一恶耗,似乎是宣布疟疾已经绝迹。呜呼,如果不是洋大人在那里乱发明洋药,疟疾仍然与人类同在,柏老靠这个秘方,就可吃一辈子,还写杂文干啥。生不逢辰,可哀也夫。
中国传统医药创造出来的奇蹟,老洛克斐勒的尊眼,就是一例。而吾友冀蕙生女士所遇到的奇蹟,更能使西医抹脖子。冀女士今年七十五矣,国立河南大学堂医学院的高材生,在三○年代,不要说女医生,纵是男医生,都是凤毛麟角,国之瑰宝。她是妇产科,来台湾后,在台中水湳开设诊所,医术兼医德,使她成为中部一带家庭和妇女界的福星。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九五五与一九五六年间,忽然得了一种「肌肉萎缩症」,先从右手开始,肌肉渐枯,功能渐失,走遍了台湾,看遍了各式各样名医,结果跟柏杨先生的尊眼一样,百药罔效。而萎缩却日趋严重,不但不能再为病人注射,连筷子都不能拿。名医宣布说,这样发展下去,右臂将全部瘫痪,即令耶稣先生伸手,治癒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十。
然而,好人终有好报。这话就要回溯到当时的七八年之前的往事。在冀蕙生女士诊所的隔壁,一家理发店在焉,一个从大陆来台只不过十六岁的小伙子史兆海先生,在那里当理发师的助手,打打洗脸水扫扫地,既穷又病,眼看要上望乡台。冀蕙生女士把他视如子弟,关顾备至,这样到了一九五二年,史兆海先生忽然失踪,失踪也者,即「不见啦」之意。一去四载,没有音信,可是,正当冀蕙生女士陷于绝望之际,他阁下却翩然而归。身体结实,满面红光,已不复当年骨瘦如柴矣。柏杨先生猜想,一定是上帝教他回来报恩的。他看了冀女士症状,保证他可以治疗,这一保证使冀蕙生女士吓了一跳,史兆海先生乃说出他的遭遇,原来他被一位道士收为门徒,带他到深山修炼。这话听起来像一本玄而又玄的武侠小说,可是事实硬是如此。
史兆海先生当下跑到台东,进入大山,去采了只有天晓得的各种草药。熬药内服,又泡药酒,冀蕙生女士那些孝顺的儿女全部出动,轮流为妈妈用捣出的药汁按摩。而最莫名其妙的是,规定病人每天晚上要吃一大堆花生──就是普通从店里买来的花生,仅只稍稍焙干。
大多数病人都没头没脑的听医生摆布,医生叫吃啥就吃啥,叫喝啥就喝啥,至于吃的是啥,喝的是啥,不但不敢问,也不想问,盖问啦也是白问。但冀蕙生女士自己是一位大夫,教一位西医服中药,又是服的乱七八糟的中药,当然一百个不相信再加一千个不相信,她把所有的草药拿去化验,化验的结果是,每一种草药都平淡无奇,但有一点是明显的,也绝对无害,多少还有点营养。在万般无奈中,只好姑妄服之。
事情就如此这般急转直下,三个月后,萎缩停止,恢复了弹性,手指手臂已感觉出来力量。半年之后,已能够给病人打针矣。不到一年,全部正常,不但筷子运用自如,连开肠破肚,都胜过往昔。然而史兆海先生仍有遗憾,那就是冀蕙生女士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肌肉(就是我们称为「虎口」的地方),肌肉仍有点下凹,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史兆海先生身怀如此绝技,可是他既没有上过学堂,又不识字,当然弄不到医师执照。听说他阁下现在南投县集集镇峦大山林区管理处当工友,这又是一个「资格」埋没的奇才。不过读者老爷可千万别找他,一看病他就成了「密医」,好了你的病,可能要了他的命,我想你还是驾崩为宜。
西医束手无策的绝症,痊癒于中医──而且是中医里的密医之手。其中道理,似乎应该研究研究,前曾言之,中国同胞当然不肯下这种功夫。那么,好心肠的朋友,不妨介绍给洋大人一听,以便他们搞出点名堂,中国同胞再安享成果。
中医看病,主要的工夫是「望」「闻」「问」「切」,先是看看病人的气色,再是听听病人的倾诉,然后跟病人讨论讨论病情,最后才按按脉搏。西医在学堂里学的是不是这一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有些西医,虽然没有史兆海先生的本领,却是有史兆海先生所没有的嘴脸。《笑林广记》上有则故事,某一小官晋见大官,提出辞职,大官讶曰:「你干得正在有劲,为啥半途而废?」小官禀曰:「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有『三大难看』,实在受不住。」大官问他三大难看是啥,小官曰:「公堂之上,责打犯人大板,那屁股实在难看。荒郊野外,检验奸杀女尸,那下体实在难看。」说到这里,蓦然停嘴,大官促之,小官结结巴巴曰:「晋见上司,你阁下那副嘴脸,实在难看。」
呜呼,天下难看的不仅此也,可以和屁股下体媲美的,还有若干西医的嘴脸,而位居台北忠孝东路的啥心诊所,似乎专产这种嘴脸。前些时柏杨先生陪一位高血压的朋友前往投奔心脏科,就栽到一位李不吭先生之手,李公以「不吭一声」闻名于世──不过根据考查,他只是对穷苦小民不吭,如果「此马来头大」,也会和颜悦色,话如泉涌。他阁下最可敬的特征,是任凭病人千言万语,哀恳悲求,他不但不吭,而且不哼,敝友在三天前便挂了号(这说明该李不吭医术大概没问题),好容易等到传唤,进去之后,千篇一律的先量血压,然后开药,然后挥其御手,赶出大门。病人任何婉转陈诉,都如春风吹驴耳。敝友不知厉害,提议曰:「大夫呀,要不要做一个心电图?」李不吭先生大怒曰:「我认为要做时自然会做,用不着你开口。」在旁帮凶的护士小姐,更勇不可当,把我们二老,连推带赶。走到街头,敝友对于自己到底害的是啥病?血压几度?心脏是否正常?仍然一概不知。一位病人曾鼓起吃奶的勇气问曰:「打狗脱,我吃的药,是不是有副作用?怎么全身发痒,两手都出了红斑?」李不吭先生既以「不吭」名震宇寰,岂肯理会这种无理取闹,病人又曰:「可是我停了一停药,身上就不痒,红斑也消失啦。」李不吭先生忽然吼曰:「我开的药,从来没有副作用,哼。」一哼好像信号,帮凶护士在旁又要动手,这次该病人倒是自己夺门而逃的,一面逃一面呼冤,声闻候诊室,无不落泪。
呜呼,此所以有些病老爷,宁愿去找中医望闻问切,以期万一遇到史兆海先生同样救星,也不肯花银子去看李不吭先生之类的阴阳怪气也。
两大奇医
──隆重推荐洪点痣先生和杜开刀女士。
生而逢辰,就在今年(一九七九),只一个月工夫,就遇到两大奇医。实在憋不住,公告读者老爷之前。第一大奇医是洪点痣先生。
柏杨先生有一女学生,年轻貌美,闭月羞花,偏偏上帝捣乱,在她阁下面颊上,生了一痣,天天为它烦恼。我见多识广,列举历史名媛,差不多都是有痣的,有些玉貌光滑如猪油──「凝脂」是也,还特别请学者专家,硬那么弄上一颗,以示销魂,劝她不宜轻举妄动。可是她阁下却不听老人之言,前去啥心诊所,一头撞进整形美容外科,又一头撞进打狗脱洪点痣先生之手。
该女生是三月五日那一天,早早驾临啥心诊所的,挂了个第三号。该所招牌上写得明明白白,诊断时间是九时半到十一时半,可是等到十时,还不见人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