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可惜。』原来癌菌不但没有杀死,而肠子却被钴六十烤焦,太脆弱,医生碰也不敢碰,所以给我妈在肚子上造了一个人工肛门,再缝起来。一九六九年八月,我叔父来美,告诉我妈的病,我立即收拾回到台北,进了家门,见到我妈完全脱了人形,每天都要用吗啡跟『痛』来搏斗。九月,我妈又开始出血,又回到三某总医院,急救输血。从此出血输血,由两个星期减为一个星期,由一个星期减为二三天,最后上午输血,下午就流出,再最后,血管僵硬萎缩,输不进去。十月份起开始昏迷,十月六日夜去世,我们全家四口饱受煎熬,眼睁睁看她离开,留给我们姐弟三人无穷的悔恨和遗憾。
「我不知道主治医师是仁医还是恶医,我简直不知道如何下判断。一条人命在医生眼中,大概算不了什么,我妈就这样的被断送性命。我恨我父亲不马上再去找别的医院开刀,我也恨明啥啥不转送给别的医院开刀,而主张物理治疗。我更恨啥民总医院那位医生,为什么用钴六十烤肠子,而不烤癌菌。
「我相信今天像我这样家破人亡的情况很多,台湾的医院、医生、护士,大都缺少丰富的仁心与爱心。今天,我喜欢美国,在这里,穷也是过这种日子,富也是过这种日子。我妈住三某总医院时,我随身要带二三万元以备急需。我妈要输血,我得跑到红十字会去买血。输血要输血管,我得跑到药房去买成打的输血管,全背在身上。医院没有病床,我妈就躺在急诊室里,小床二尺宽、四尺高,我得随时看着她别滚下来。医院连块被单都不给,我把全家的被单都拿来用。我妈浑身血渍,医生竟毫不掩饰的表示『恶心』。看病的时候,除了医生,还有学生──实习医生,还有来来往往过路的病人。诊治时涌来一大群,我妈被检查的全身发抖,我泪流满面的抓住她,恨不得为她分担一点痛苦。大概他们看我和我妈拥在一起悲哀痛哭的样子,十分有趣,护士以及那些未来的『仁医』们,都笑了起来,这件事我一辈子不能忘记。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整天待在医院里,不敢得罪她们。要打针得找她们,要输血得找她们,请医生也要找她们,我恨不得向她们下跪,救救我妈的命。那时小弟也服兵役去了,请假回来不准,父亲日夜不能成眠、卧床在家。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支持,我是一个基督徒,若说这份罪是上帝的惩罚,那个有眼无珠的上帝,不要也罢。
「还有一幕不能忘记的,就是三某总医院的一位护士小姐,矮矮胖胖,是急诊室的专任护士。有位母亲带着一个发高烧的孩子来急诊,实习大夫立刻拿着盐水、针管下手(在台湾,我所看到的是,只要发烧,就注射盐水针,不懂是啥道理)。那根长针,柏老,不知你见过没有,东插一针、西插一针,头上、手上都试了,针就是插不进去,一下子就滑出来。孩子哭的快要断气,可怜那母亲一串串的眼泪往下流,最后她大着胆哀求那位护士说:『请大大夫先来看看,再给孩子打针。』那位护士勃然大怒,嗓门升高了十度,骂起来:『什么大大夫,小大夫,没有小大夫,那里有大大夫?』那位母亲连忙认错哀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已半个小时,孩子受不了。』我和那位母亲同病相怜,看她心如刀割,我就悄悄的站到她跟前,怕万一她碰墙自尽,我好拉她一把。后来那位乱插针的『小大夫』终于放弃尝试,叫来了『大大夫』,把针插入,总算是雨过天晴。
「这种『天使』,这种『仁术』,我宁可去自杀,也不去看这些嘴脸,不知道他们生不生病?她们的家人生不生病。还有一次,病人需要立即开刀,开刀房没有水(那时台风刚过),所以工友就用水桶(那水桶是黑的,还有锈),一桶一桶的往开刀房提,大概是用来消毒的吧。幸好没有停电,否则医生摸着黑给病人开刀,那才是绝技。
「还有一次,托我的老师许宗尧先生,找到啥民总医院副院长,请求收留我妈,副院长立刻吩咐下去。第二天一早就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我们母女直拉到啥民总医院的急诊室,不到十分钟,放射科的主任『亲自』带着一群随员下楼探视。我想他大概不晓得来者是何许人物,竟能劳动副院长亲下手令。但一看我们母女枯焦干瘦,衣服褴褛,好像饭都没得吃的,身旁又没有人嘘寒问暖。他就明白了一切,问了没两句话,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呼啸而去。那一刻,我们的自尊心完全破碎,只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不久又有一位女医生下来问话,千遍一律,给我妈输血,要我立即去买血(就在啥民总医院里面),我先去排队领买血的证明,再去排队付款,再爬到三楼(记不清了)去领血,再送到急诊室。放心不下我妈一个人在病床上,急得我团团转。柏老,柏老,这种煎熬,你可经历过?孙观汉伯伯要我扬善隐恶,我实在做不到。累积起来的恨,不是局外人几句话化得开。
「在美国,我住过三次医院。在美国这样社会里,我是一个渺小的人物。一切都由医院负责,我丈夫用不着装着钞票,来医院陪我,他完全放心。在医院里吃喝随时供应,每天一定铺床、换床单、换冰水、为病人洗身、洗头发(依病人自己的意思),帮助病人行动,护士们都面带微笑,随唤随到,哭丧着脸的太少了。医生最少每天来看你一次,和善的开开玩笑、捏捏你、逗你,没有一个板着脸训话的……这样的医生、护士,你当病人的会不安心?说句老实话,就是被他们治死,我都觉得应该原谅。」
砍杀尔传奇
柏杨先生小时候,一些鼓儿词唱本,常有一种惊险场面,那就是,忠良被奸臣陷害,推出午朝门外,三声大炮已响了两声,只等第三声大炮,人头就要落地。在此间不容发之际,老太师扫平番邦,得胜回朝,一马冲进刑场,大喝「刀下留人」。看到这里,不禁大悦。而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吾友卢倍倍先生,竟然也上演了这个节目,他阁下被恶医宣判死刑,正抢天呼地,等候屠宰,却被一位仁医老爷,一马当先,救出老命。其紧张历程,如果卖给希区考克先生,准可拍一部动人魂魄的大银幕电影。
这件事要追溯到七年之前,卢倍倍先生右胸被撞了一下,一直觉得有点疼痛。有一天,他精神恍惚,去那时尚在台北广州街的老啥心诊所,由胸膛科医生姜啥啥先生诊治,诊治的结果认为是害了瘤。吾友向他百般声明不过只是撞了一下,姜啥啥先生听也不听,一阵磨刀霍霍,就干掉了吾友三根可怜的肋骨。
七年后的今年(一九七八),卢倍倍先生忽然间,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好像古典美女害了相思病,这种小症候,换到柏老身上,来个俯地挺身,或打个飞脚,也就爽然若失。偏偏他小心谨慎,再度投奔已搬到台北忠孝东路的新啥心诊所。于是,一脚跳进恶医大阵,几乎招来杀身之祸。他挂的仍是胸膛科,七年前的姜啥啥先生已不知去向,现在手执钢刀的是一位王乱看先生,这位可敬的医生老爷最初还有点仁医味道。他拿着艾克斯光照片,皱眉耸肩,呻吟咳嗽,表演了一阵,御驾亲征,去找艾克斯光室的一个女人。卢倍倍像一头丧家之犬,跟在屁股之后,只听王乱看先生问曰:「这张照片是谁照的?」女人曰:「俺照的。」问曰:「看起来有点问题。」女人曰:「有啥问题?」王乱看先生曰:「是不是可以再照一张。」女人不耐烦曰:「没有必要。」
这是该女人露的一手,而王乱看先生的圣心仁术,不知道是啥缘故,也到此为止,所以接着该他露一手啦。他阁下回到诊疗室,告卢倍倍先生曰:「你食道有毛病,需要食道镜检查。」一番折腾之后,再照第二次艾克斯光,哎呀,大事不好,王乱看先生拿着照片,花容失色,宣布卢倍倍先生得了食道砍杀尔,该砍杀尔在照片上显示的有拇指那么大,必须立刻把食道割掉,再用人工做一个人工食道。那一天正是今年(一九七八)四月二十日,王乱看先生真不简单,说干就干,勒令马上住院,并且警告曰:「多延迟一分钟,你得救的机会就少一分钟。」不准他回家,毫无考虑余地。
卢倍倍先生如晴天霹雳。万念俱灰,已没有了三根肋骨,再没有了食道,这个医学怪人即令活下去,也没啥意思。而且妻少子幼,全家生活,将靠何人乎哉,与其痛苦的苟延残喘,不如坐以待毙。所以他鼓起勇气,坚持要先回去安排一番,在诸恶医怒目而视之下,狼狈逃走,一家老少,哭成一团,只有眼睁睁等候吾友耶稣基督先生的请帖。于是柏杨先生就劝他再去投奔其他医生试试,他曰:「老头,你懂个啥,医院是名医院,医生是名医生,又是用科学方法检查的,岂会有错?」我曰:「话可不能那么说,货问三家不吃亏,买东西还如此,看病岂可从一而终。」在我老人家英明的指导下,他又去了台大医院。
他的砍杀尔就是在台大医院翻了案的,一群实习医生对少了三根肋骨的照片,大为惊奇,挤在一起欣赏,还邀请他们的老师王德宏先生欣赏。──王德宏先生,这位愁云惨雾中的明灯,看了之后,问卢倍倍先生曰:「你害什么病呀?」卢倍倍先生哭丧着脸曰:「我得了砍杀尔。」王德宏先生端详了病人半天,忍不住大笑曰:「看你满面红光,不像不像。」全体实习医生跟着也都大笑,卢倍倍先生怒曰:「这有啥好笑的,我有诊断书为证。」王德宏先生看了密密麻麻英文兼法文一大叠影印的诊断书,发现事态严重,不敢再笑,教病人躺下检查,同样也做了食道镜,然后难为情曰:「对不起,检查不出啥砍杀尔,只检查出你的身体很棒。」卢倍倍先生曰:「可是,我吃不下东西呀。」王德宏先生曰:「谁告诉你吃不下东西就非是砍杀尔不可,你吃不下东西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消化不良。」卢公硬是不信,王德宏先生曰:「我保证你百分之百不是癌。」卢公曰:「可是啥心诊所怎么说我是癌呀。」王德宏先生吼之曰:「你问我,我问谁?现在你可以走啦,我的病人很多,没时间跟你泡磨菇。」卢倍倍先生大喜过望,爬在地下磕了两个响头,哼着「十八岁姑娘一朵花」,蹦跳而去。☆
卢倍倍先生对王德宏先生感激之情,不在话下。对那位王乱看先生和那位死不认错的艾克斯光女人,则一肚子炸药,要到衙门告状。柏老洞烛其奸,就劝他算啦,病人乃命中注定可供随时宰割的动物,如果能把官司打赢,恐怕天都会塌,不如把打官司的银子买点烧饼油条送给我老人家。但卢倍倍永不能忘的却是啥心诊所那副恐怖的食道镜。
夫啥心诊所的食道镜,大概是十五世纪的最新产品,粗如洞箫,硬如钢铁(听说事实上它就是不锈钢做的)。在检查之前,先要下一堆石灰似的药物到尊肚之中,然后硬生生的把管插进咽喉,病人痛的直翻白眼,双目流泪,汗出如浆,啊啊之声,不绝于耳,这种苦刑景观,看的人都于心不忍。苦刑之后,卢倍倍先生的食道几乎全部破裂,咽一口水都痛彻心肺。台大医院的食道镜却是橡皮做的软管子,只有原子笔粗细,简直如坐春风。不仅此也,连价钱上也不相同,啥心诊所一次苦刑,索价一千八百元,而台大医院的一次如坐春风,只不过八百二十元。
──啥心诊所收费昂贵,已名震世界,谁也没法度,我们也不必多嘴。不知道那些昧良心钱都弄到他妈的啥地方去啦,连买个新式食道镜都不肯,我老人家建议田三等先生,如果把你们现在用的那个食道镜当古董卖给博物馆,准可卖出大价钱,用其中的一部份买一个像台大医院那样新式的,剩下的还可以下腰包。即令不管病人,那么看银子的份上,换一换吧。阿门,绿卡与你同在。
柏杨先生还有一位朋友,在某大学堂当教习,不准我公开他的尊名,但他的砍杀尔奇遇,并不下于卢倍倍先生。三年之前,他阁下忽然得了一个难言的小毛病──尿道不太通,吃药打针,一律罔效。于是投奔某某名医,名医用科学的方法一检查,同样宣判那也是砍杀尔,非把生殖器割掉不可,呜呼这比割掉食道要隆重的多,他魂不附体,拿不定主意。柏杨先生一向都是唯恐别人不倒楣的,就顺水推舟,劝他怎能不听名医之言,割掉算啦。他的夫人正在美利坚,听到消息,急急回国,也劝他以老命为重。但他顽强抵抗,不听良言。这样僵持了几个月,尿道竟毫不客气的通啦。再检查的结果,原来只是结石。
把一个没有害癌症的人,一口咬定他害了癌,又有学理、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