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地方平仄不调。而克明的伟大处也就在这里,他真虚心,所以进步也快,记得他有一首『原子工厂观成』的诗,作得真好。」
「念出来,好吗?」我低声说,陪着笑容。
「等一等,那是一首七言绝句,」绅士伸脖子咽下一口馒头,眼泪几乎挤出来,然后,他说,「诗是这样的:『广岛初击天下惊,万家灯火哭苍生;乾坤一掷尔夫球,历史重写白雪轻。』我真傻,当时我不懂『尔夫球』的意义,后来他来信告诉我,原来原子弹只有高尔夫球大小,我才明白。你看,克明的天才真不可思议,他能够把新时代的东西,天衣无缝的揉到旧形式里去,深得杜工部的余韵。」
我因为嘴巴张得太久的缘故,涎水开始往下流。
「我曾经步原韵和他一首,我那诗是:『尔夫球落梦魂惊,巨魔竟自海外生;回头万事已非昨,人民生命一毛轻。』这两首诗都在报上发表过,一时唱和的人很多,而且还选进了中学国文课本,传为文坛佳话哩。」
我着实闭了一回眼睛,击节赞叹。
「克明原籍阳城,」绅士舐嘴唇说,「他母亲今年要是活着──我算算看,」他用优美的姿势算了一会儿,「今年整整九十六岁了,性情再温和没有。她五十大庆的时候,我们几个把兄弟,嘿,我和克明,还有王之振,三个换帖兄弟,磕过头哩!现在年轻人当然说我们落伍啦,可是,我们这一套是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呀,我们一齐去拜寿,你猜,」绅士用脑袋在半空划出圈圈,「克明的母亲是一个麻子呢,可是麻得不太厉害,只在耳根下稍有几点,不仔细看就看不出,俗话说:『麻俏,麻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狠狠风流过一阵呢……」
我如醉如痴的呓语着:「啊!啊!」我是多么荣幸啊,绅士的眼睛老看着我。
可是,万万料不到,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我霍然惊醒,并且立刻发现那个该死的糟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跳出座位,把他那瘦长的身躯,直逼到我们绅士的脸上。我灵机一动,知道上帝赐给我向绅士表演忠贞的机会到了,于是我也跳出座位,抓住糟老头的肩膀,准备痛痛快快骂他一顿。──可是,我记得我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却再也抽不回来了,我相信我是死定了。
「先生,」我听见那糟老头说,「你太没有礼貌!」
「没有礼貌?」绅士从青蛙似的眼睛中射出一线基于神圣原因的轻蔑,「你是干什么的?你在什么单位做事?」
「中华最高科学研究会……」糟老头结巴的说。
「好了,」绅士大怒说,「我得告诉邓克明,他是你们的主任委员,我不相信他会容忍像你这样的莽汉,你,」绅士越说越气,「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我吗,」那糟老头用枯干的手再掏出一张名片,「我──我叫,我就叫邓克明。」三刹那间喜堂寂静成坟场。
我们的绅士猛地直起身子,伸出摇晃的手臂,幻想着逃避这惨重的一击。他的嘴唇像兔子样的掀动,两颊不停抽搐,似乎枪弹刚洞穿他的心脏……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我没有绅士那样的好教养,也没有他那样的好耐性,所以我一发现大局逆转,尤其是一发现全体客人都咧开大嘴,隔岸观火般的欣赏我和绅士的精彩窘相,我竟怎么都制止不住浑身颤抖了。
故事到这里为止,因为幸亏有两个好心肠的客人,把我架上计程车,送我回家。在浑浑噩噩中,彷佛觉得天下已经太平。所以,以后的事,像我们的绅士用什么方法来结束他的谠论,而那个真正是邓克明的糟老头,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的绅士等等,我都不知道了。
有妻徒刑
星期六,中午。
屈指计算,从现在起,我将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不必欣赏上司那副铁青而难看的嘴脸了。我麻雀一样的跳出办公室,踏着轻松的步伐,奔回我的伊甸园──甜蜜的家。
妻正在厨房弄得震天响,我知道她快要把午饭准备好了,写意的,我歪到沙发上,顺手抓起报纸,一面看标题,一面计划着如何消遣这可爱的周末。首先,我打算,午饭后要痛快的睡一大觉;其次,洗洗澡,洗洗头,刮刮胡子;第三,把朋友们的来信覆一下;第四,浇花;第五,收听贝多芬的交响乐;最后,华灯初上,和妻在院中对坐赏月。
这是多么合理而诗意啊,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好的脑筋。
「又看报?吃饭!」
一声吆喝,妻满面通红的冲出厨房,我飞快的移动视线,希望尽快的把报纸看个大概,可是偏不凑巧,今天报纸上竟真有消息,像越南的战事打得正厉害啦,美国的黑人和白人平等啦……另外,电影广告也真诱人,《情劫火焰山》《蛇发美人》《骑兵肉搏战》……香艳、悲惨、武打、神奇、恸绝、紧张、狂满……都是天下第一巨片。
呼──的一声,惊险镜头出现了,饭碗从我耳边擦过,流星似的撞到墙壁上,发出刺耳的怪响,地板上撒满了米粒和碎瓷片。我大大的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这碗饭是妻「祭」出来的,她正柳眉倒竖的站在门口,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发脾气的原因了,慌忙七手八脚,把地板上的东西捡净,跑进饭厅──「我问你,」妻把脚翘到我的椅子上,不准我坐,「叫了你七八遍,为什么理都不理?你陞了什么官,在家里也端架子?」
我赶紧叫屈。
「要教我相信,赌个咒!」
「唉,」我没奈何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教我来世变狗。」
「太轻。」
「变猪。」
「太轻。」
「我,」我急了,口不择言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教我变,教我变,教我来世还当一个既穷又小的公务员。」
妻点点头,把脚收回,我坐下来尽快的稀哩哗啦扒了三大碗。
「你看,」我鼓起勇气说,「今天,我总该休息一天了吧。」
「废话。」
「什么事都得公平呀。」
「一百个废话。」妻挽起头发去吹电扇。
我只好到厨房洗碗,这工作真腻人,我想哼点小调来调剂一下,也哼不出,眼皮既涩且重,头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从窗口望去,妻正安静的品着咖啡,两条腿舒服的伸到沙发的另一端,彷佛不知道她那可怜的丈夫在厨房里受活罪似的。
洗过碗,已累得发昏十一章,我踉跄的跑回房子,燃上一支纸烟,刚拿起报纸,想休息休息,麻烦却又来了。
「姓郑的,」妻叫,她总是叫我的姓的,「我上午买了十只小鸭。」
「好呀。」我支吾说。
「养大了杀给你吃。」妻忽然体贴起来。
「好呀。」我受宠若惊。
「卖鸭子的人说,」妻笑道,「每天最好喂他们蚯蚓。」
我看出事情不对劲了。
「我困死了,我想睡。」我先发制人。
「别打算溜,」妻用脚拦住我说,「商量一点事,好不好?」
「我想睡。」我打呵欠说。
「乖乖坐下。」
「我困得要死。」我挣扎着上床。
「你别莫名其妙,」妻沉下脸说,「从今天起,你下了班就给小鸭去掘蚯蚓。听见没有?现在先去开个利市,我替你新买了一把锄头。」
我立刻了解,我要是不去掘蚯蚓,事情准没个完,所以我再也没作一声,就奔到后院。果然,「替」我买的新锄头摆在那里,我把双手唾了唾沫,开始神圣的劳动。这时候,酷日当空,每一线阳光都像钢鞭似的抽进皮肤,我彷佛跌进《圣经》里的琉璜火湖。……偶尔一回头,妻已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了,一会儿摸头,一会儿弄脸的,忙个不停。
我一面掘蚯蚓,一面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迅速的,灵感在肚子里拟草稿,我也要作诗了,我的诗是「悼亡诗」──天老爷的眼睛是雪亮的呀
7教那个死婆娘归了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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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疲倦把我的灵感弄断,草稿拟不下去了。满身汗水像淋了一场暴雨,四肢无力,口干舌燥,嗓子要冒出火,我本想回到房子里歇一歇的,却又不十分有这种胆量。到底我还得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个灵活的脑筋,轻轻那么一想,蚯蚓被抓了起来,装着没事人似的,擦着汗,踱到窗前。
「你干什么?」妻仰头叫。
「我得休息一下呀。」我抗议说。
「你捉了几条?」
「三十。」
「再捉三十。」
要不是因为无法善后和胸有成竹,我真要昂然而进,所以我懒得和她争辩,只趁她转身取刷子的时候,飞快的,把手里的蚯蚓放到她粉盒旁边。然后,仍去掘我的地。
一切像演戏一样的准确,五分钟后,妻在房中发出令人血液都凝结的叫声。
「蛇……一条小蛇……」
妻的面色苍白,活像银幕上被枪杀时的电影明星,一只手掩着满是口红的嘴,一只手指着已爬到桌子中央的那条蚯蚓。我好不得意,她果然连蚯蚓和蛇都分不开,于是我英勇的抓起那条小蛇,掷出窗外,然后把她扶住,尽量的安慰一番,又高声咒骂了那小蛇一顿。跟着就声明,说什么我都得陪她在一起,免得她再受什么惊吓。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当然,我先喝了一个饱。)这样闹了好久,妻的芳魂才算归窍,重新坐在梳妆台前。
长吁一口气,我欣然的歪到床上,刚合上眼。
「姓郑的!」妻又发话了。
「嗯。」我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妻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呢?只有我对不起她呀。一个当丈夫的,还不浑身都是错吗?
「你一万个对得起我。」我呻吟说。
「那么,你总是扳面孔。」
「谁扳了?」我愿意用半个地球换她的长舌头。
「看你没有礼貌的,」妻用木梳敲桌子说,「睁开眼。」
我赶忙睁开。
「坐起来呀。」
我赶忙坐起来。
「你笑一笑看。」
我赶忙龇牙。
「死相,」妻扭过头说,「唱个歌,好不好?」
「唱什么呀,我什么都不会。」我哭丧着脸说。
「唱京戏吧。」
「我赌咒,真不会。」
「流行歌曲?」
「我更不会。」
「你会什么?」妻不高兴说。
「我只会唱家乡小调。」我屈打成招说。
「也好。」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咳嗽了一阵,打扫喉咙,唱了起来──那月亮真是圆呀
那土堆真是高呀
那小蛇真该死呀
那女人真该活埋……
哎哟哟……救救人……
「唱的什么?」妻皱眉说,「像猪叫!」
那结婚的都是7傻瓜呀
那娶妻的都是混蛋
那鸭子吃小蛇呀
那婆娘吃男人……
哎哟哟……救救……
突然间,我住了口,妻也耸起耳朵,原来从大门那里传来可怕的撞击和喧哗声,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高喊着:「开门!开门!」一件莫测的恐怖降临了,妻颜色大变,迅速的披上外套,紧偎住我。
「你,」她害怕的问,「你,你惹了什么祸?」
没有呀,我一向奉公守法,是一个买酱油的钱不敢买醋的呆瓜,怎么会惹祸呢?正惊疑不定,门敲得更紧,接着,天崩地裂一声,大门倒下来,闯进两个张惶失措的消防队员,手里拿着水龙头、铁铲……我的眼珠都要往外爆。
「什么地方失火啦?」一个消防员探脑袋说。
「失火?」
「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