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出我想呕。
接着,当我陆续发现三张贴在上边的定购单子──一张单子上写:「赵委员定购,新台币五千九百元。」另一张单子上写:「吉原三郎定购,日币三十五万元。」第三张单子上写:「Dr。 Petter定购,美金三百六十元。」这时候,我不得不惨叫一声,倒了下来,知道我那该死的心脏病,大概是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要复发了。
模模糊糊的我听到一个娇小的女人声音:「这就是刚才那个不肯买门票的穷鬼!」我本能的要向她抗议,我女儿只要刷两下就值美金好几百元,我当爸爸的岂能没有钱?可是,我已不能动了,而且几乎是死了。等到我悠悠转醒,一灯如豆,我正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一点盖的也没有,冷得发抖,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忽然听见妻和女儿在房间里谈话。
「妈妈,」女儿低语说,「开画展真妙,三天过去,我还要到南部去开,准弄个十万八万的。赵委员说了,他给我介绍那里的大头目。妈妈呀,你跟我去吧,我怕。」
「怕什么?」
「赵委员和王老师他们,都……」
「傻孩子……」妻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冷落了我,还是我想教训她们一顿,我吼了起来,二房东立刻在楼下破口大骂,妻跑到我身旁,用她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新高跟鞋踢我的屁股。
「小声点,孩子刚哭了半天,你这副穷相,跑到展览会去闹什么?又昏倒在那里,女儿认你也不好,不认你也不好,后来还是看门的警察用警车把你送回来。要不,教女儿还见不见人……你现在还叫,叫,叫什么叫……」
我气得直咽唾沫。三
二十天后,母女二人从南部平安回来,我像欢迎天使一样的欢迎她们。饭桌上,她们更显得兴高采烈,高谈着怎么轰动了那个地方,怎么招待文化人,怎么赴大官大商的宴会,最后,玛丽黯然神伤。
「妈妈,」她说,「我还得学跳舞。」
「绘画和跳舞有关系吗?」我插嘴。
「你这个落伍的爸爸,」玛丽说,「当然有关系呀,而且密切得很。你想,捧你的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开派对欢迎你,你竟不会跳,只教人家拖着吃豆腐,多寒碜。你不教人家拖,人家一气,不捧你了,你还想成名?成个鬼!更别说发财了,我得赶紧学,学华尔滋,」她眨着眼,「学狐步,学芭蕾,学满场飞……」
我的肠胃在翻动,不过我仍没有发现有什么更不好的预兆。可是,到了饭后,可怕的事情终来临。
「光华,」妻等女儿溜进房子,就开始和我谈判,她说,「我也要开画展。」
蚱蜢一样,我跳起来,「天啊!」我说,「你饶了我吧!」
「静一点,没人鞭打你。」
「如果问题只是鞭打的话,」我喘气说,「我可以随时拉下裤子。」
妻不理我,只凝视着天花板,幻梦似的说:「我必须开画展,我跟你受苦半辈子了,我要多少享受一点幸福,来尝尝人生真正的意味。我需要钱,我需要名,我需要充实我的青春,像玛丽一样。」
「可是你年纪大了呀!」我阻止她。
「我不过三十多一点。」
「多一点,天,多五六七八九点,你今年三十九啦。」
妻的脸色成了猪肝。
「我不和你抬杠,」停了一会儿,她说,「由于这次南行和外界接触的结果,我发现我具备了女作家、女明星,和女画家的资格,那就是:我的脸蛋儿还漂亮,我的风度还够,尤其是人家都说我具有黄毛丫头所没有的魅力。画展的日期就定在下个月,我已经拜周主任为师,捧的人也安排定了。然而,却有一件事是我成功的最大阻碍,只有求你帮助。」
「我愿意献出我的性命。」我看出除了顺水推舟之外,别无他法。
「真的吗,你答应了吗?」
「当然。」我拍胸脯说。
「你肯为我牺牲吗?」
「当然。」我慷慨激昂说。
「那么,我就要说了,我相信你会成全我。」
「当然,什么事吧!」
「很简单,」妻如释重负的吁一口气,「那就是,请你答应我,答应我跟你离婚。」
我霎时通身大汗,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团团转,妻大概动了慈悲,她安慰我说:
「不要激动,我对外并不说嫌你穷,而只说嫌你的身体不好,我已略微的暗示给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了……」
我狂喊了一声。
「喊也没有用,」妻说,「我唯有这样作,才能在艺术的前途上,补偿我曾经结过婚的损失,」她的心在飞了,「我现在只是向你说明,离婚是太重要了。不离婚,我就得不到捧场。一路上我和女儿商量,明天我们就搬到赵委员替女儿买的那座新房里去,因为以后,什么记者呀、摄影家呀、编辑呀、大人物呀一类的人,都要登门拜访了,我们不能不单独建立一个局面!」
我浑身乱抽筋,但我仍心平气和的作最后努力。我用颤抖的嘴唇恳求她回心转意,她不肯。我又把测字先生说我时来运转的话重提一遍,她也不肯。我哭了,声泪齐下,她还是不肯。我向她说朱买臣的故事,她假装没听见。我是有学问的人,就用哲学来开导她,她不但不服,反而站起来找女儿去了。于是,我只好再昏倒在地板上……四女人们要是立下了什么主意,而这主意再被她自己认为非常的正当,同时又得到一个或一些混帐男人们支持的时候,便会坚强得像个干屎橛。所以,现在,在这破漏的陋室中,玛丽和海雅尼已随画展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孤苦伶仃的顾影自怜。
没有伴侣,没有希望,怀在胸中的大志,早已烟消云散,玛丽给我的两条新乐园也吸光了,而测字先生预言的时来运转,又不十分可靠。肚子饿得慌,牵连的头也有点痛,举目无亲,四顾茫然。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祈求亲爱的读者朋友,可怜我、伸出救命的援手吧!或者,也向上帝祷告,请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把那位在我这里,因作工过度而累得满头大汗的魔鬼先生──他已经很辛苦了,请他早点摆驾回宫吧。如果他再把我勾引的,也动了开画展的念头,那,那我就离自杀不远了。
英雄宴
一
当我们这一群彼此陌生的客人,刚刚围着桌子坐下,高踞在首席的那位绅士的嘴巴,就马上变成突然崩溃了的黄河堤岸,滔滔不绝发表起他的谠论来了。他具有任何绅士都具有的魅力,彷佛天上乱翻筋斗的飞行家一样,从第一回合起,就吸引得在场的人,既惊骇又赞叹的屏声静息,一直──一直到这场喜酒几乎快要终了的时候。
我再也记不清那位绅士用什么方法结束他的谠论了,不过,我还记得……二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首先,我们的绅士把一根粗大的海参塞进口腔。接着,他就批判(不是批评)这筵席太糟。他说,鹿鸣春鸭子楼的东西要丰富卫生得多了。接着,他对结婚典礼秩序单上的简体字表示不满,他一面用筷子猛夹虾仁,一面说,中国五千年命脉,非被这缺少的几笔断送不可。最后,他批判新娘的脸太红。根据学问,他说,显然的,那是她心脏过于衰弱的缘故。
我记得我立刻从心坎深处,发出共鸣。
于是,话题转到心脏,绅士用手指弹着酒杯,向我们报告美国研究人造心脏已经成功的消息。他说,以后人类的心脏都可以用特制的皮囊代替。他又向我们报告人造婴儿的消息,这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他保证说,只要把适度的化学成份放到羊尿液里,通上幅射线,就可以有个活生生的小家伙跳出来。说到这里,绅士压低声音补充说,俄国所以不敢开战,完全是害怕美国这种无限制的兵源。紧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美国人造内分泌的成就,他郑重指出,老年人要是连续不断的注射九百万西西,就会变成十八岁。
我记得我不停的点头。
于是,话题第二转,转到十八岁。绅士向大家解释说,十八岁是人生的高潮,好像打梭哈时派到四张艾氏一样,简直是无法再高的了。他又进一步向大家解释,十八岁是对抗原子弹的唯一秘密武器。说到这里,绅士汹涌的灌下一杯五加皮,再打一个嗝。继续说,在马林可芙博士的报告中,曾提到当年广岛的十八岁年轻人,竟没有一个受到伤害。
「我怎么知道的这样多呢?」末了,绅士顿了一顿,用眼睛向全桌人扫射,然后画龙点睛说,「这都是克明,邓克明──告诉我的。」
我记得我是最先肃然起敬的,全桌人跟着也肃然起敬,可是我旁边坐着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却一脸困惑,想开口说什么。
「我和邓克明是老朋友,」绅士显然的因为那糟老头的奇异表情而大大的不高兴了,但他仍照常和颜悦色,「我和克明从小同学,」绅士声明说,他不再转话题了,只在盘子里拣了一块肥大的鱼肚,呼噜一声吸进喉咙,「昨天,克明到我家吃饭,我以为他在外国多年,恐怕不会用筷子了,谁知道他用得却真俐落,一大碗饺子,希利花拉吃个净光。当时,我就取笑他说:『看样子,你好像监狱里刚放出来的囚犯呢。』克明也真可怜,摸摸肚子说:『虽然不是囚犯,可是在美国跟囚犯差不多呀。』你们知道,老邓是美国最高科学院里唯一中国籍研究员,后来参加人造心脏、人造婴儿,和人造内分泌的研究工作,全都是军事秘密,跟那些美国高级科学家们一同集中在马林贝贝基地,有吃的,有用的,有玩的,就是没有──就是没有自由。克明每天看到的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整天吃的尽是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怎会不想念他的祖国呢。他这次回来,任何宴会都不参加,他只肯到舍下,和老朋友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的谈谈。」
我记得我身边那个糟老头,又要开口,被我怒目的把他瞪回去,这个家伙真不知趣。
「克明这个人,」绅士向我笑笑,我得意的坐不住,「他现在是阔起来了,」绅士放下筷子,手指颤动得像几条小蛇,「到处有人巴结,尤其是一些无耻之徒,不认识的硬装认识,没有关系的硬拉关系,喊他『克公』,喊他『克老』,真是肉麻透顶。我,我还是叫他的小名──狗妞。」
我记得我咽唾沫。
「我只是在没有人地方才叫他狗妞的呀,」绅士的筷子又在盘子里搅,他说,「克明的绰号叫『三眼狗』,我们老同学见面都这样叫……」
我记得我一把没拉住,身边那个糟老头站起来了。
「先生,对不起,」糟老头结结巴巴问,「贵姓是……」
刷的一声,绅士的名片递过来,我是多么的惊羡啊,绅士动作是如此的熟练、迅速,好像崑仑派侠客向敌人发动奇袭时,轻松而骄傲地拔剑出鞘一样。随后是,绅士用同样的手法,发出同样的声音,把糟老头的名片插进口袋──连一眼都没看。糟老头脸红了,那可怜的灰白面色,显出他准有神经病,我就拚命拉他坐下,拉得他踉跄的几乎从椅背上翻过去。
「我和克明可以说是两小无猜,」绅士仍继续他的话题说,「克明小的时候很淘气,」绅士咽一口酒,「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到河边玩,我说:『三眼狗,来一个!』他瞎逞能,扑通跳下,差点儿没淹死,」绅士被过去的趣事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根本不会游泳,害得我死拖活拖,好容易才把他掇弄上岸。」
我紧张得细胞都在跳。
「克明对中国旧文学也很有根柢呢,」绅士顺手抓个馒头,仔细剥着皮说,「他在美国二十年,公余之暇,还作诗自娱。要说什么洋文,什么科学,我甘拜下风。要说诗,那他可差得远啦。所以他总是把诗寄给我,求我修改。我这个人就是有这么一点怪脾气,不奉承,不拍马,不吹牛,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毫不客气的指出他什么地方失粘,什么地方平仄不调。而克明的伟大处也就在这里,他真虚心,所以进步也快,记得他有一首『原子工厂观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