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汽车的朋友?可是,大门开处,一个西装穿得比我还要漂亮的年轻人,挽着一个美丽女郎走进来。
「爸爸,」他们一齐叫,接着喊说,「哦,有客人!」
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张暖玉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呀。
「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老头儿说,「孩子们,」然后指着我,「这位是李进及的儿子。」
我的脊梁像被一个可怖的巨灵之掌抓住。
「我叫张达礼,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老混帐董事长。」老头儿自我介绍说。
轰的一声,我的眼睛冒出火星,天地都在旋转。
「孩子们,」老头儿──不,是老太爷,他说,「坐下来吧,我现在把这位李先生的来意,和他来到这里以后的一番话,重述一遍,如果说的不对,还请我们这位以未来统治阶级自居的客人改正,我所以要重述一遍的理由,为的是,我希望你们看看他这个活榜样,而以此为戒。」
我的头上像挨了七八块大砖头,我乞求,我干号,并且,我还努力压迫我的泪腺,希望挤出几滴真正的眼泪。可是,一切都挡不住老太爷的意志。他终于很从容的重述了一遍。立刻,从那一男一女的口中爆出哄堂的笑声,我简直浑身抖得像缝纫机。
「张暖玉?」那女郎恍然说,「你是不是叫李文士?」
「是,小姐。」我哭丧着脸。
「你就是那个死缠活缠,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李文士?你没有到水盆里看看你这副猥琐模样?」
上天见罚,我的肚子忽然痛得要命。
「怪,」青年说,「你跑到我们家干什么?」
「告诉你,」女郎叫,「我们住的是五常街,张暖玉住的是武昌街,门牌虽一样,街道却错了,真是又蠢又丑的吊死鬼。」
我跳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搥自己的胸,又诅咒那个丧尽天良的三轮车夫。
「看你这个样子,」老太爷说,「送他回去,告诉他爸爸,教他爸爸好好管教他。」
「老伯……」我按着肚子鞠躬。
「闭嘴,」年轻人大怒说,「你爸爸才有资格喊老伯,回去问问老李,看是不是?他隔几天都要来表演一番婢膝奴颜,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不过,我们不吃这个。」
「少讲些,」老太爷说,「用车子送他回去。」
我更是鞠躬如捣蒜,又用劲拔我的腿,而我的腿却像陷在泥沼里,费了好久时间,才拔起来,大少爷──那位年轻人,拖着我,像拖木头似的往外拖,一直拖到汽车旁边。
「怎么,」大少爷喝道,「你真的等我开车送你呀,别做梦了,还不快滚。我警告你,你以后再去缠张暖玉,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发誓再也不敢了,又很忏悔的哭了一阵,然后,觑个空,撒腿就跑。
…………………………
现在,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所以入院,是因为到了后来,我的肚子痛得实在太难受的缘故,经过医生检查,才发现我在服多种维他命丸的时候,仓皇间抓错了瓶子,以致服下的竟是毒蟑螂用的红药球。
不过,我最伤心的,还是当人们获知我这次悲惨的遭遇时,竟没有一个道德之士,肯为我扼同情之腕的。所以,虚心检讨这次的结果,我不得不纠正自己的错误,那就是下次再向别人求婚时,无论如何,必须先把马路弄清楚。
魔谍
一
黄昏。
我把身子埋到沙龙一角的沙发里,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我刚从书店买来的间谍小说,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看,因为我必须在九点钟之前看完,好赶九点钟那一场的间谍电影。
我这一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看间谍小说了,我和任何一个优秀的青年一样,简直沉湎在间谍的云雾之中,那是多么罗曼蒂克啊,娇滴滴的女郎,竟是敌人(从前是日本,现在当然是俄国)的间谍,像蛇蠍一样的吸取我们的国家骨髓。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普通是在舞会上或咖啡馆里),她碰到我们的反间谍人员,并且爱上了他,经过一番精神训话之后,她懊悔了,流着赎罪的眼泪,倒在我们反间谍人员的怀里,那就是说,她为她的爱人而死了。
我时常幻想着我也有那么一天,成了书上那个男主角,干着女人们见了我就非拚命爱我不可的勾当。而我却硬是不爱她,但我仍藉着我的热吻,我的西洋化的言谈,我的传奇式的急智,从她纤纤玉手里,获得原子弹的秘密,或是炸沉了一艘他们的航空母舰。
我这幻想不是没有根据的,要知道,名震文坛的大作家们写出的巨着,有的得过奖金,有的译成外国文,有的还上了舞台和银幕,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其事,难道那些主办这些事的大人先生们,都是猪吗?所以,当一些头脑简单的朋友,指我是做白日梦的时候,我统统嗤之以鼻。
现在,我正看到紧要关头,摩登女郎从她高跟鞋后跟里取出发报机,正向莫斯科发电报,一只手枪顶住她的脊背,她被她的爱人逮捕了。老天,她该怎么办呢?为了缓和一下神经,我连忙咽下一大口咖啡。却想不到咖啡竟如此的烫,直把我烫得足足伸了一分钟之久的脖子。
我正要继续看下去,对面桌上忽然飞来一个媚眼。
我不理她。
可是,接着又飞来第二个媚眼。
我不能再不理她了。我放下书,很严肃的观察对方,我发现那个媚眼原是属于一位单身女郎的,女郎的娇小身躯斜倚到靠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一只手托着香腮,露出一排雪般可爱的白牙。我不由得心里直跳,因为她的举动一开始就和书上的情节符合。
她又向我点点头。
这更和书上的情节符合了。
她用托着香腮的纤手指向我示意,我立刻明白这场间谍战是不可避免的了,就英勇的走过去,很有礼貌的坐到她对面。
「你一个人吗?」她低低问。
「和你一样。」我低低答。
「那么,你一定也很寂寞。」
「尼采曾经说过,『好人是不寂寞的』。」
「你现在有事吗?」
「我的工作隐藏在每一个时间,但不集中在一个固定的时间。」
我讲的这些话,都是从书上套下来的,我知道的太多了,间谍小说的男女主角在对话时,一定非如此扑朔迷离,和学问冲天不可,绝不能直截了当,问什么答什么的。
果然,我这一番言论,引得她肃然起敬。
「我可以知道你的大名吗?」她进一步试探。
「我姓冯,叫,叫,叫国民。」我化一个假名,而我的真名原是叫马国泰的。
「你呢,小姐?」
「何爱君,」她声音甜得迷人,「你在什么单位服务呢?」
「我们可以心照不宣,不必,也不能讲出来。」
「也好,」她笑笑说,「今天,你请我看电影,好吗?」
「一点发生问题的原因都没有。」
「啊,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非常吃惊的表着情,「不过是,是一个要塞的计画,」我把书塞进口袋,又故意改嘴说,「不,不过是一本地图。」
她紧张的打量我,我也紧张的打量她,她真是十分艳丽,眼睛放出勾人魂魄的光彩,脸上细腻得像大理石……这一切都和书上描写的女间谍不差分毫。
在电影院里,我采取攻势。
「何小姐,」我搭讪说,「像我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像你?一个。」
「结婚了吗?」
「你猜!」
我趁势握住她的玉手,可怜我,这还是第一次挨到异性,像触上了电流似的,我的心都要跳出腔子,可是她的玉手却迅速的缩回去了,面孔也板起来,我只好呆若木鸡。
电影散场后,我邀她再去沙龙,她拒绝了,我邀她去我的宿舍,她更不肯,她只紧靠着我,站在电影院前面,向人丛里东张西望,一直望到人丛散尽。
「我得走了!」最后,她才怅惘说。
「是不是一个密码在等着你?」
「别瞎说,」她用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按一下我的胸脯,「明天,仍在沙龙见,好吗?」
不等我喘过气,她已跳上计程车。
我几乎是用跑马拉松的速度跑回宿舍的,嘴里还唱着英文歌,感谢间谍小说,要不是它,我今天简直无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艳遇。
然而,刚唱完英文歌,一个大的困惑就涌上脑海,我赶紧扭开电灯,拿起镜子仔细的观察自己,镜子里的我确实太不成体统了,又瘦得全都是青筋,尤其是眼皮有点烂红,左眼还略向外斜,上嘴唇缺了一块,正露出黑黄参半的犬牙。不由大为伤心,因为间谍小说上的「我」,铁定的都是英俊小生,风流潇洒,女人们见了他都会酥软了的,而我的模样彷佛不太对劲。
另外一个不太对劲的是:我不过只是一家牛肉铺的小伙计罢了,并不是什么大间谍呀,即令那女间谍──根据种种迹象,她当然是一个女间谍无疑,为了工作爱上了我,但一旦发现我手中并没有握着什么秘密时,岂不一切都完。
所以,我必须动员我的脑筋。二
第二天,我推说头痛,向老板请一天假。
我知道她手下的人正密切监视我的行动,因此,我一早就跑到国防部,在厕所里蹲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大街拐弯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撞到我身上,为了掩饰她那小间谍的身分,就故意向我兜售奖券,我本来要臭骂她一顿的,可是终于满面含笑的买了一张,因为间谍书上的男主角,动作都是很文明的。
我又跑到保安司令部,这一回停留的时间比较久,我和他们里面一个厨师是牛肉交易场上的老朋友,瞎聊了一大阵,才起身告辞。果不出所料,走不到两步,就被一个擦皮鞋的孩子拦住,一定要擦皮鞋。
「对不起,」我仍是满面含笑,「我得去总统府取点文件,实在没有时间。」
这小间谍慢慢的走了,却在他以为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撒腿狂奔起来,当然是向何爱君报告去了。
我这样神秘莫测的跑了一天,两条腿酸痛得好像要断了似的,袜子也破了一个大窟窿。
好容易才熬到天黑。
赴一个包藏祸心而美丽绝伦女间谍的约会,应该早到?或是应该迟到?间谍小说上没有明文规定,运用之妙,只好存乎一心了。我就看准了六点零六分,(大人先生们办事,总要硬凑个什么纪念日的,我因为不能等到九点十八,所以只好借光六○六了),届时,我昂然跨进沙龙。
何爱君正歪在沙发上沉思。
「哈罗,」我说,声音故意大到使别人都向我注目,「一个关于海军造舰的会议,非教我出席不可,真讨厌死人,对不起,累你久候了。」
她微微的笑了笑,把娇躯移动了一下,让我挨着她坐,我简直兴奋得要发狂。
「心焦得很呢,」她说,「我等你足有半个钟头。」
「你以为人类的生存,是可以用时间计算吗?」
「我不懂。」
「『盼望』会使你更漂亮,因为『盼望』和『青春』是同胞双生兄弟。」
「你的理论真多!」
「当然,一种理论,如果是一种真正的理论,一定具有给与实践者以指南的力量,而且还要跑到它前面去。」
她瞪大了敬佩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我是抓住她的芳心了。
「你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很含蓄,很深奥,是吗?」
「谢谢你刹那间保持心灵独立的真诚赞美。」
坐了一会儿,她要我陪她逛马路,我提议去公园,去吃晚点,她都不同意,我真要像书上说的一样,勃然而别,教她来找我道歉的。可是,我又怕她的知识水准太低,万一不照间谍小说上行事,我岂不是要失恋吗?经过一番严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