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
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後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於後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於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
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
明是非,其极惨敫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卷六十四·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
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
威敌,愿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燕晋之
师。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
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於是景公许之,使
庄贾往。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於军门。”穰苴先驰至军,立表
下漏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留饮。
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
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後期为?”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
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χ鼓之急则忘其身。今敌
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於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於君,
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後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
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於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三军之士皆
振栗。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
受。”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
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
後行。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
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
晋师闻之,为罢去。燕师闻之,度水而解。於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
兵归。未至国,释兵旅,解约束,誓盟而後入邑。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
然後反归寝。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田氏日以益尊於齐。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於景公。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田
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其後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
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
亦少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世既多司马
兵法,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於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
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
“可。”於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
各为队长,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
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後,即视背。”妇人曰:
“诺。”约束既布,乃设钺,即三令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
“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
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
欲斩左古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
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
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用其次为队长,於是复鼓
之。妇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於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
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
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於是阖庐知孙
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孙武既死,後百馀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後世子孙也。孙膑
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
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於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
忌善而客待之。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
下、辈。於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
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
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於
是忌进孙子於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其後魏伐赵,赵急,请救於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馀之人不
可。”於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
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扌戟,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
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於外,老弱罢於内。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
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於魏也。”田
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於桂陵,大破梁军。
後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於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
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
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
而趣利者军半至。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
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
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
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於是令齐军善射
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
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
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
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於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
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於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
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
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馀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
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
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
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
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於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
“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於是魏文候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
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
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於敌。
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
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
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
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
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也。”武侯曰:“善。”
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
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
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於子乎?属之於我乎?”起
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
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
公叔曰:“柰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
‘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
曰:‘柰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
辞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吴起见公主之贱君
也,则必辞。”於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
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
养战斗之士。要在︹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於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三晋;
西伐秦。诸侯患楚之︹。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
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
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馀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
论其行事所施设者。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
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
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
●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第六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
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後世有名於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无忌不忠於太子建。
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於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
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於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
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无宠於平王。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
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於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愿王
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
伍奢考问之。伍奢知无忌谗太子於平王,因曰:“王独柰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
亲乎?”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於是平王怒,囚伍奢,
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
诛。”太子建亡奔宋。
无忌言於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
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