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
“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
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率,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
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
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
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
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
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
为庶人。
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
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治之
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
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
及盎请辟人赐间,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
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
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
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盎知之,弗泄,遇
之如故。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乃亡归。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
者赐之,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从史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
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卒皆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
“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
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
“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张,道从醉卒隧直出。司马
与分背,袁盎解节毛怀之,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
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沈,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
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
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馀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
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
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後语塞。
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
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後刺君者十馀曹,备之!”
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後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
郭门外。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於轵张恢先所,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
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
尚书,年九十馀,老不可徵,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
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
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
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
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
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ヂ中,门东出,不便,错
乃穿两门南出,凿庙ヂ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
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
“此非庙垣,乃ヂ中垣,不致於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
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
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有。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讠宣
讠华疾晁错。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
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
尊,宗庙不安。”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
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馀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
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
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
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
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
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
取也。”於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
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黄老言显於诸公间。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
资逢世。时以变易,及吴楚一说,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後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
雠,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孝文帝,十
岁不得调,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
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
“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於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
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
“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
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
口,岂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
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
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
於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
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於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
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
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
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絮陈,{艹絮}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
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其後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於是使骑捕,属之廷
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
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
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
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
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
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後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
物者为奏,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
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
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
取长陵一А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
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
此天下称之。
後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
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
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
曰:“独柰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於张
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
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馀,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
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
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
“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於钜鹿下。今吾每饭,意
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
“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
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
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
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柰何众辱我,独无间
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冉阝,杀北地都尉。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
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
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於外,
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
赐决於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
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秦,南支
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後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
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
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
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
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
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