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第三部分 雅舍第26节 囚绿记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 ;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狐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得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方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卢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第三部分 雅舍第27节 鲁迅先生记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
“这叫什么名字?屋里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暗,同时鲁迅先生的纸烟,当它离开嘴边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烟纹的卷痕一直升腾到他有一些白丝的发梢那么高。而且再升腾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红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我还看到了那花瓶的底边是一些圆石子,以后,因为熟识了的缘故,我就自己动手看过一两次,又加上这花瓶是常常摆在客厅的黑色长桌上;又加上自己是来在寒带的北方,对于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总带着一点惊奇。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子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因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这“万年青”,有时候就谈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
从开炮以后,只有许先生绕道去过一次,别人就没有去过。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少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第三部分 雅舍第28节 海燕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之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像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第四部分 雨前第29节 雨前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抚理它们遍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