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之忆是否总有一圈虚假的美好的光环,扳指一算,当时正值“文革”最混乱的 年月,大姐的学校或许并非那么温暖美好的。
我七岁人学,人学前父母带着我去照相馆拍了张全身像,照片上我身穿黄市仿制的 军装,手执一本红宝书放在胸前,咧着嘴快乐地笑着,这张照片后来成为我人生最初阶 段的留念。
我自己的小学从前是座耶稣堂,校门朝向大街,从不高的围墙上方望进去,可以看 见扎拜堂的青砖建筑,礼拜堂早就被改成学校的小会堂了。一棵本地罕见的老棕榈树长 在校门里侧。从一九六九年秋季开始,棕搁树下的这所小学成为我的第一所学校。
我记得初入学堂在空地上排队的情景,一年级的教室在从前传教士居住的小楼里, 楼前一排漆成蓝色的木栅栏,木栅栏前竖着一块红色的铁质标语牌,“好好学习,天天 向上”,标语的内容耳熟能详。学校里总是有什么东西给你带来惊喜,比如楼前的紫荆 正开满了昌状花朵、它的圆叶摊在手心能击打出异常清脆的响声;比如围墙下的滑梯和 木马,虽然木质已近乎腐朽,但它们仍然是孩子们难得享用的大玩具,天真好动的孩子 都涌上去,剩下一些循规蹈矩的乖孩子站着观望。
入学第一天是慌张而亢奋的一天,但我也有了我的不快,因为排座位的时候,老师 把我和一个姓王的女孩排在一张课桌上,而且是第一排。我讨厌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给 人以某种弱小可怜的感觉;我更讨厌与那个女孩同桌,因为她邋遢而呆板,别的女孩都 穿着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唯独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裤子,面且她的脸上布满鼻涕 的痕迹。我的同桌始终用一种受惊的目光朝我窥望,我看见她把毛主席的红宝书放在一 只铝碗里,铝碗有柄,她就一直把铝碗端来端去的,显得有点可笑,但这样携带红宝书 肯定是她家长的吩咐。
所以入学第一天我侧着脸和身子坐在课堂里,心中一直为我的不如意的座位愤愤不 平。
启蒙老师姓陈,当时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关于她的历史现在已无从查访,只记得她 是湖南人,丈夫死了,多年来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住在学校的唯一一间宿舍里,其实也就 是一年级教室的楼上。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陈老师的齐耳短发已经斑白,颧骨略高, 眼睛细长但明亮如灯,记得她常年穿着灰色的上衣和黑布鞋子,气质洁净而烟雅,当她 站在初入学堂的孩子们面前,他们或许会以她作参照形成此后一生的某个标准:一个女 教师就应该有这种明亮的眼神和善良的微笑,应该有这种动听而不失力度的女中音,她 的教鞭应该笔直地放在课本上,而不是常常提起来敲击孩子们头顶。
一加一等于二。
b、p、m、f。 a、o、e、i。这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天籁,我记得是陈老师教会了我加减法运算和汉语拼音。 一年级的时候我学会了多少汉字?二百个?三百个?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就是用那些 宇绘陈老师写了一张小宇报。那是荒唐年代里席卷学校的潮流,广播里每天都在号召人 们向XX路线开火,于是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就向陈老师开火了,我们歪歪斜斜地写字指出 陈老师上课敲过桌子,我们认为那就是广播里天天批判的“师道尊严”。
我想陈老师肯定看见了贴在一年级墙上的小字报,她会作何反应?我记得她在课堂 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下课时她走过我身边,只是伸出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那 么轻轻的一次抚摸,是一九六九年的一篇凄凉的教育诗。我以这种荒唐的方式投桃报李, 虽然是幼稚和时尚之错,但事隔二十多年想起这件事仍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上二年级的时候陈老师和女儿离开了学校。走的时候她患了青光眼,几乎失去了视 力,都说那是因为长期在灯下熬夜的结果。记得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在街上走,看见 一辆三轮车慢慢地驶过来,车上坐着陈老师母女,母女俩其实是挤在两只旧皮箱和书堆 中间。看来她们真的要回湖南老家了,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陈老师,然后就躲在别人 家的门洞里了。我记得陈老师喊着我的名字朝我挥手,我听见她对我喊:天快黑了,快 回家去吧。我突然想起她患了眼疾看不清是我,怎么知道是我在街上叫喊?继而想到陈 老师是根据声音分辨她的四十多个学生的,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老师们往往能 准确无误地喊出每一个学生的名字。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陈老师,假如她还健在,现在已是古稀之年了。或许每个人都 难以忘记他的启蒙老师,而在我看来,陈老师已经成为混乱年代里一盏美好的路灯,她 在一个孩子混沌的心灵里投下了多少美好的光辉,陪他走上漫长多变的人生旅途。时光 之箭射落岁月的枯枝败叶,有些事物却一年年呈现新绿的色泽,正如我对启蒙教师陈老 师的回忆。我女儿眼看也要背起书包去上学了,每次带着她定过那所耶酥堂改建的学校 时,我就告诉女儿,那是爸爸小时候上学的地方,而我的耳边依稀响起二十多年前陈老 师的声音,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纸上的美女 美声唱法、信天游和镣铐
如果想让一个人的声音无限地高亢、明亮、优美,靠一个原始的未经雕琢的嗓子, 或者给一个八岁的男孩去势,不让他发育,不让他的嗓音变质,几个世纪前的意大利入 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追求艺术的至真至美一向有一种疯狂的劲头,于是人类音乐殿堂中 唱涛班男童和弦利内利各占一侧,我们听到了所谓的天颇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得以延续的 奇迹。
曾经看过一个关于法利内利的电影,其中令人最难忘怀的是法利内利的哥哥亲手阉 割了弟弟,从此跟着弟弟混吃混玩,飞黄腾达,而法利内利则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哥哥。 除却剧情,让我疑惑的是伴随全剧的法利内利的歌声,那似乎不可能是他的原声,那么 是谁在为他配唱呢,配唱人的声音应该不逊于真正的法利内利,但我几乎可以断定那是 个女性,一个当今世界的卓越的女歌唱家。
想想这真是乱了套,既然女性的歌声同样迎合了人们对天籁的要求,当初是何苦来 呢?
可人类艺术就是经历了这些误解、曲折走到了今天,并且在误解与曲折中创造了艺 术的辉煌,就像法利内利,就像巴罗克艺术、洛可可艺术和哥特式建筑,如今的人们崇 尚自然反对雕琢,但是面对弦利内利面对科隆大教堂时他们被震惊了,他们不得不承认 有的艺术与自然唱了反调,却仍然伟大,崇尚自然这个放之四海皆准的艺术理念竟然变 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调门。一些热衷于总结艺术规律的入在这种时候就遇到了难题。
被现代文明喂养的人们致力于发展人类艺术遗产,但同时孜孜不倦地矫正和清除了 艺术中违反人性的部分,包括阉人的歌唱。以美声唱接为例,这个世纪的代表人物是斯 台芳诺、帕瓦罗帝、斯瓦茨科普夫、玛丽亚。卡拉斯,他们是仪表堂堂的正常男子和美 丽动人的正常女子,我们这个时代再也不会为了获得一种歌声而去制造新一代的法利内 利,因为我们相信帕氏的高音是人类最高亢的声音,对于歌声人们已不再有什么狂热的 奢求。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有一部分艺术也被我们永远钉进了棺材之中,就像意大利人再也 不能在集市上听到法利内利的歌声,就像沉稳实干的德国人无论如何努力,再也不能复 制新的科隆大教堂。这是崇尚自然的现代人自己作出的选择,或许谁也设想到,追求艺 术的真谤有时恰好是在毁灭艺术,人们并不自知,只是在偶尔的回首之时,看见自己的 身后隆起了一座座艺术之坟。
前不久在杂志上读到一个作家谈及文学和舞蹈的文字,大意是反对在创作中戴镣铐 跳舞,认为现代舞健康舒展而芭蕾病态等等。这不是个谬论,因为在某种创作境界的阐 述上它完全正确,但是我意识到在涉及文学艺术的本质时它的指向有点似是而非。不知 怎么就想到了信天游,想到陕西的一个民间歌唱家在唱信天游的时候,有专家在一边旁 听,结果宣布他的声音之高度超过了帕瓦罗帝的高音。不必将西洋歌剧和信天游作出井 水不犯河水的鉴别,信天游的歌声通常被认为是未经雕琢的自然的民间艺术,但是当我 们同时或者分别静听信天游的高音和帕瓦罗帝的高音时,我们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这两种 高音同样是纯技巧的、不自然的声音,判断前者的高音浑然天成与赞美后者自然舒展一 样都显得口是心非,更加今人惊讶的是这个令人担忧的高音上,信天游歌手的拼命一搏 加深了信天游天生的悲抢,而帕瓦罗帝明显的美声技巧使歌剧华美的气氛也到达了高潮。
有一种事实人们不容易看清,艺术产生的过程天生不是一个追求自然的过程,因此 艺术中的镣拷其实是艺术的一部分,就像美声唱这的发声方弦,它对胸腔、喉头、鼻腔 的控制与运用其实接近于科学,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想唱就唱的自然境界,而所有著 名的男商音女高音在演唱会上常常大汗淋漓,细心的人会发现他们的喉头像一只被猛兽 追赶的野兔,疲于奔命,面他们的胸腔就像埋藏了一颗炸弹,导线正在燃烧,奇妙的是 当你闭上眼睛时令人不快的视觉消失了,你听见的是美妙的高亢的不可思议的歌声,你 听见的还有那声音中的镣镑也在发出美妙的和声,这时候我们可能会想到美声唱这是什 么,美声唱弦就是修饰每一个声音,让它们比人类天然的声音更加明亮更加优美。
信天游的本义不在此,人们知道的信天游是陕北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荒山野岭中向 女性索取爱情的产物,信天游不求登堂人台,相比较于西洋歌剧,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直抒胸臆的民间艺术,人们认为它朴素、自由、奔放,人们认为原汁原味的信天游应该 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悲抢和热情,应该有黄土高原的泥土气息,但人们却没意识到一代代 的牧羊人重复的其实是祖辈留下的腔调,唱信天游的牧羊人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最终能传 到何方、所以他努力地一声高一声低地唱着,不顾歌声是否动听,最后当我们这些处在 黄土高原以外的人也熟知了信天游,并且知道信天游应该如何哼唱的时候,信天游便成 为了一种艺术。它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们根据什么来分辨青海的花儿和信天游呢,我们 依靠的就是对“原汁原味”的了解。
人们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原汁原味是艺术的镣铐,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必 不可少的恰好就是这付镣铐。我们让人类的思想自由高飞,却不能想当然地为艺术打开 这付镣拷,艺术的镣拷其实是用自身的精华锤炼的,因此它不是什么刑具。我们应该看 到自由可与镣铐同在,艺术的神妙就在于它戴着镣铐可以尽情地飞翔。
纸上的美女 伐木者醒来了
聂鲁达的这韶歌唱劳动者的诗篇是几乎整个世界的诗歌爱好看的必读课。年轻浪漫 的心、正直朴素的灵魂总是会附和这种热烈多情的歌唱,从而在心灵深处留下不可磨灭 的印象。
我见过的森林是在西双版纳,汽车从景洪向中缅边境奔驶,途中要穿越大片的一望 无际的热带森林,我记得那些森林呈现出一种近乎发黑的绿色,那大概是因为百年老树 完全遮挡了阳光,阳光在这样的森林里徒劳无功,失去了它美丽的功效,失去了光的层 次,因此我的印象中热带森林是黑色的、潮湿的。
我没去过中国北部的大兴安蛤,只是在一些电影或者画报上见到了那些寒带森林的 照片。照片应该是被摄影师美化过的设计过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我没见过的 大兴安岭的森林才是诗歌中歌唱的那种森林,才是聂鲁达为之歌唱的森林。
寒带的森林在美感上是得天独厚的,因为山岭起伏森林也起伏着,因为生长气候四 季分明森林的色彩也随季节变幻着,因为松柏类树木天生的雄性气概森林也显得刚正不 阿、威风凛凛,更因为冬天大雪,满山大树银装索裹,那里的森林便成为一个美妙而洁 净的童话世界,当伐木工人踩雪上山,当他们手中的油锯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劳 动的声音,也听见了一类诗歌高亢的节奏。
我是在阐述森林与诗歌的关系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我生活在距离森林千里之遥 的东部城市,只能从家中的水曲柳家具上闻一下已经模糊不清的森林的气息。但是我还 是固执地说,我热爱森林,并且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