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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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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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血,蚂蚁死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一部机器坏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最可怕的是同类的死,人死了人怕,而人死了猫不怕,猫死了人也不怕。要想不怕同类的尸体,必须把他看成异类,比如是猪,比如是狗,又比如是一只蚂蚁。小的动物死了,大的动物不怕,如一场霜冻要冻死多少昆虫?而人却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根本不会产生怜悯之心。要想不怕看见和听见死人的悲剧,必须把自己看成伟大的人,其他人不过是昆虫而已。邬中颇有这种伟大气概,他惟一不高兴的只是因为血腥气味干扰了他的正常嗅觉。
  陈政委一定要他连夜去把江醉章叫回来,他不大乐意,埋怨那老头子多事。埋怨他无能,长了一副凡夫俗子的骨头,一见死人就不得了,像死的是他自己,真是平庸的蠢人。刘絮云跟江醉章去了,去了就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她是一个女人,她有非凡的魅力,对某些男人有特殊作用,那就让她发挥作用嘛!当然顶好是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无论她怎么做,她不会因此变丑了,也不会带回来什么异样的气味,更不会从此变得不是女人了。她喜欢打扮得妖气十足,那也好嘛!别人能欣赏,丈夫也能欣赏,丈夫欣赏是不要投本钱的,别人有时为了这种欣赏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陈镜泉是个迂腐不堪的老头子,非要这么郑重其事不可,使邬中为难,使大家都要为难。
  既然要去那就去,不去有不去的好,去也有去的好。去了就不要白去,见机行事,事在人为。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是形状不同的物体以及物体跟物体的组合,精神是空虚的,没有价值的。比如这车子——一个铁壳的物体,加上司机——肉皮包着的物体,二者组合起来就能很快地跑路。他把司机看成某种物体,所以不跟他讲话;他把不久将要在温泉遇上的人想象成物体,所以不需要有精神上的反应。
  他耷拉着眼皮,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觉得自己这个物体被铁壳物体装着,颠簸摇晃是没有关系的,即使摔碎了也还是物体,因为物质不灭是普遍真理。
  车子跑得很快,树影歪歪倒倒地横扫过去。
  滨海温泉。
  晦暗的灯光从东零西落的窗洞里射出来,一眼望去,只见黑暗的几何块上乱缀着一些橙红色和淡绿色的方块,一会儿消失一块,一会儿消失一块。
  有一个方块在发出狂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来来来!刘副处长,我也敬你一杯。”江醉章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凌空越过堆满菜盘的小圆桌,送到刘絮云嘴边。刘絮云媚笑了一下,抬手挡着,将脸摆到一边去,细嗓儿说道:
  “江主任呢!您真逗,什么刘副处长!还不是以前那个小刘!”
  “不!不不不,”江醉章将杯子暂时收回来说,“谁敢还叫你小刘?谁敢!秘书处副处长,有几个人能够对你指手划脚?啊?还叫小刘?”他模仿着《沙家浜》里道白说,“‘人也多了,枪也多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哈哈哈哈!鸟枪换炮啦……!不过,我,我江主任,我还是要叫你小刘,小刘小刘,这样亲切些,是吗?啊?你看是吗?嗯?……”他站起身,从桌面上伸过头来,狎亵的丑态不堪描述。
  “江主任!”刘絮云故作正经地挺一挺脖子说,“您酒气熏天的!”
  “哦!对不起,对不起,”江醉章坐回原来姿势说,“你们女同志呢,烟味也怕,酒味也怕,最好去跟和尚结婚,哎呀呀呀!……”
  “那么不正经!”刘絮云斜瞟了一眼。
  “对于这种现象,”江醉章用一个指头指天,画着圆圈说,“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怕烟味呢?就因为你自己不吸烟;为什么会嫌人家吃了大蒜口臭呢?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吃蒜;为什么会怕酒气熏人呢?也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喝洒。小刘,你暴露了一个秘密,刚才陪我喝了这半天的酒,样子做得很像,原来你是一滴也没有进口。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在江主任面前不忠诚老实,我白提拔你了,看错人了!嗐!你看怎么办?你想想吧!欺骗了江主任,怎么办?”
  “主任,”刘絮云求情道,“您可要原谅我,我是真不能喝酒的,沾酒就醉,过去又不是没有在一起吃过饭的,您还不知道吗?在大问题上,小刘不敢欺骗您,这一点儿小事骗一骗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喝酒的朋友不是又骗又吹的?我还没有学会呢!”
  “对!酒朋友都是又骗又吹的。但是,当被骗的人一发现自己受骗了,也是不会饶过对手的。来来来!”他又举起那只高脚酒杯,起身绕过小圆桌,重新送到刘絮云嘴边说,“小刘,这一回逃不脱,你不要再玩花招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你,要一滴不漏。”
  “江主任!”刘絮云妩媚地哀求。
  “叫得再好听也不行,今天是专门为你,你忘了吗?你又入党,又晋升,双喜临门。喝一杯还不够,要连喝两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能当副处长?喝!快喝!”
  “主任,我会醉的!”
  “有点醉更好,脸一红,像搽了胭脂一样,多引人喜爱呀!”
  “会醉倒的!”
  “倒了有我在,江主任来扶你。”
  “会要呕吐的!”
  “呕吐?那也不怕,我有办法叫你醒酒。”
  “您有什么办法?”
  “等你醉了以后我再告诉你。”
  “要我一口喝下去?”
  “一口。”
  “那简直跟吞刀子一样,主任,您也可怜可怜我吧!”
  “你看怎么办呢?”
  “我分几回喝好吗?”
  “好,原谅你,那就先喝第一口吧!”
  刘絮云端起杯子,做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又望望江醉章,笑了笑,最后将眼睛一闭,杯子空了三分之一。
  “好!哈哈哈……!痛快!刘副处长,痛快!哎……好!”江醉章高兴得发疯了,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小刘,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我们是酒也知己,话也投机呀!”他哼哼呀呀地连吃几口菜,又喝了一杯,“呃……舒服呀……舒服……!”打了一个嗝,把这句话变成样板戏来唱,“好哇!呃……哈哈哈!你喝!你快喝!光我一个人高兴,不行!……哎,对对对!喝得痛快!絮云哪,你要是我的妻子多好啊!他妈的!邬中那小子,怎么那么好的福气呀!真走运,他妈的!”
  刘絮云见江醉章如此,暗暗高兴。自从他们之间在政治上紧密联结以来,一切都是如意的,只有一点她始终不很放心。江醉章是有背景的人物,这一点很清楚,但他的背景到底是什么,谁也不能确切知道。刘絮云过去曾多次试探,江醉章不愿明说,总是含含糊糊搪塞过去,越是这样,越显得他背景很深。如今,她靠着与江醉章的关系,一下子从普通护士变成了政治部秘书处副处长,两人瓜葛之深是显而易见的。好处已经得到,但是能不能持久,能不能继续一帆风顺呢?关键在江醉章身上,他的靠山要是可靠的,便可以高枕无忧,他要是偶然碰着好运,那就要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了。所以,十分必要把江醉章的背景摸清。眼前机会正好,他醉了,他心里产生了邪念的苗子,正可以火上加油,顺势诱导,引他说出真话来。
  她为了把真实企图隐藏起来,故意从很远的地方引起。
  “主任,”她态度自然地说,“家里死人了,我们躲在这儿吃喝玩乐,要是陈政委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样?不要管他!那个老头子算什么,他目前只是对我们有用于一时。空四兵团的干部多数是彭、陈二人的部下,彭倒了,陈暂时不能倒,如果让他们一齐倒掉,就会树倒猢狲散,所以要把陈镜泉稳住,稳住了陈镜泉就稳住了全兵团的部队,这对争取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是非常需要的,决不可少的,你懂得吗?但是要知道,他只是有用于一时而已,他在这里的作用就是神龛上的菩萨,不要真怕他,不要因迁就他而放弃我们该做的工作。这你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太天真了!絮云啊!你还年轻,政治上难免幼稚,有很多复杂事物你还不清楚呢!像他这样的神龛上的菩萨何止一个!比他更大的还有的是呢!”
  “可是林副主席还接见了他,还送了他一个铜像呢!”
  “欸!这个……嗐!”江醉章将手一摆,“你不懂,你不懂啊!”他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他刚把那个铜像抱回来的时候,我也紧张了一阵子,但是只有几天,后来我就不紧张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哼!”他不愿意说,喝酒去了,抿完一口酒,又哼起了一种样板戏的腔调,“为什么呀为什么,谁来告诉我?哈哈哈哈!絮云,快喝酒啊!对酒当歌!朗格里格朗格里格朗……”
  刘絮云很着急,心里在骂:“这个狡猾的狐狸,一问到关键的地方他就不说了。”但她不甘心,仍要引发他说。
  “主任,”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范子愚虽然死了,我不知怎么,总是有点儿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要是把那个叛徒的交代材料偷偷转到陈政委手里去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倒不是怕别的,就怕万一有什么人把那个事儿一公布,尽管是同名同姓的误会,可群众不知道啊!一下子总要造成一些麻烦哪!”
  “谁敢?谁有狗胆他就试试看吧!范子愚的下场就是他的榜样。要是真有人不接受教训的话,只要他一露头,就立刻镇压。犯罪性质就是:制造政治谣言,混淆视听,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革命领导干部,扰乱阶级阵线,混水摸鱼,是反革命小爬虫,先抓起来再说。”
  “要是有人不贴大字报,写信寄到中央去呢?”
  “那就更不怕了,直接把阴谋信号报到中央去,更能引起重视,小爬虫、大爬虫通通跑不了。”
  “这我不懂。”
  “不懂?不懂就算了,暂时不要问。”
  “为什么不能问呢?”
  “哈哈哈哈!小刘啊小刘,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啊?不该问的就不要问。我也是,讲不清的就不能讲。”
  “您不相信我。”刘絮云把屁股一扭,侧身对着墙壁,噘起嘴生气了。
  “真是小孩子,你看,又生气了。”江醉章连忙站起来,连哄带骗地说,“好了好了,等到时机成熟,江主任会告诉你的。来来来,絮云,我们不要把正经事忘了,今天是向你祝贺,江主任特备酒菜与你同喜同乐,你的两杯酒还只喝了一杯呢!”他提起酒瓶颤颤抖抖地给刘絮云倒酒,倒得溢出来从桌面上流下去,把刘絮云的料子裤泼湿了一大块。
  “哎呀!”刘絮云尖叫着跳了起来。
  “哈哈哈……!这有什么关系!裤子反正是要洗的,用酒洗一洗,去臭气。”
  “您真是,也不看着点儿!”
  “看着了,看着了,看着你跳起来,姿势真好看。”
  刘絮云仍噘着嘴,提起裤子抖了儿下,又用手绢去擦。
  “不要擦了!”江醉章猥亵地捏着刘絮云的手臂说,“来来来,把这杯酒喝掉,身上一发热,裤子自然会烤干的。”他哆哆嗦嗦又要去端杯子。
  “我自己来。”刘絮云甩脱江醉章的手说,“不过江主任您也要陪着我喝,快坐回位子上去,别摔倒了。”
  “好好好,陪你喝,陪你喝。”江醉章连忙走回去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高高举起来说,“为了你的喜事,为了我们的同喜同乐,预备——喝!”说完一仰头,全部下肚了。
  刘絮云装着样子喝酒,实际上抿住酒杯在想如何继续追问江醉章。不料江醉章突然袭击,从对面伸过手来,托住杯子一倒,全部倒光,一部分灌进肚里去了,一部分呛进气管,另一部分从嘴边流出来泼在她身上。刘絮云呛得接连咳嗽,江醉章大笑起来。
  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去,刘絮云又是憋的又是醉的,脸上从眼窝红到了耳根。
  “哈哈哈哈!”江醉章快活得手舞足蹈,“好!好!你脸红了!好看好看!噫哟!啧啧!真漂亮啊!絮云哪!小刘啊!”他头重脚轻地连续向左右歪倒,站稳,又歪倒,又站稳……
  刘絮云因酒顺着下领、脖子,一直流过胸前,将内衣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便提起肉色闪光丝汗衫的领口,忙不迭地抖动起来。嘴里埋怨道:“江主任真是害人!”江醉章见她如此,连忙走过来动手动脚地说:“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帮忙。”
  “江主任!”刘絮云退避到墙边,大叫了一声说,“这样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咹?你是讲什么不合适呢?是我给你脱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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