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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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莫应丰将军吟-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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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你去告诉他,不要来,我今天耳朵聋了,听不见。”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不要管,你去告诉陈镜泉,我是聋子,晓得吗?年三十夜里冻聋的。”
  保卫干事只得离开去向陈政委报告情况。
  彭其很满意,感到刚才的回答很有力,也很艺术,他为自己的成功高兴,望着呆板无色的墙壁笑了。拿出一支烟来,在手上捻了捻,看见了“大前门”三个字,自言自语道:“一个烧炭的,还吸这么好的烟?”又笑笑,将烟点着。
  保卫干事又来了,更改通知说:
  “由江主任跟你谈。”
  “什么江主任?我没有听说过。”
  “就是原来的宣传部长江醉章同志,现在是政治部主任。”
  “宣传部长是写文章的吗?”
  保卫干事愕然,没有回答,意思是说:“你装什么糊涂呢!”
  “写文章的我一个也不认识。”彭其说,“我没有文化,不认识字,从来不看文章。”
  “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好啊!”保卫干事提醒说。
  “什么不好?你告诉他,我是一个兵,他是秀才,秀才碰了兵,有理讲不清,不要来了。”
  “你可要知道,你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跳河的事还没有算账,你们那个集团还在继续清查,不要以为保留了党籍军籍你就万事大吉了。”
  “这个我晓得,再严重也不过是枪毙嘛!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怕枪毙。”
  保卫干事叹了一声,只得又去回话。
  彭其坐在一把椅子上,将香烟倒过来拿着,吹去烟头上的白灰,借以消遣。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自言自语:“看样子要戒烟了,坐牢是不许吸烟的。好,戒掉也好,烧炭的,哪有钱买烟?”
  保卫干事第三次出现。
  “陈政委问你,要不要同家属见见面?”
  彭其蓦地站起来,将烟头往烟缸里一戳,说了一个字:“要。”
  “那你跟我来吧!”
  彭其大步走出门。保卫干事对两名警卫战士招了一下手,让他们跟在彭其身后走去。他们一行四人在保卫干事带领下,从大楼的这头走到那头,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默默无声坐了很长时间的许淑宜和彭湘湘忽见门开了,一齐站了起来,期待地望着门外。
  彭其在门外出现。里外三双眼睛对望着,半天没有做声。湘湘控制不住了,声音失常地叫了一声:“爸爸!”哇地哭出声来,要朝门外扑去。许淑宜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对彭其说:“进来吧!”
  彭其这才移动脚步,像瞎子过桥一样,颤颤抖抖、伸伸探探地走进来。
  外面的保卫干事吩咐警卫战士一个留在门外,一个跟进里面去。于是,有一个战士进来了,把门关上。
  一家人走到一起了,湘湘再也不能控制,挣脱妈妈的手,扑到爸爸怀里。
  哭声,满屋子的哭声。湘湘在放声嚎哭,只听见一声声叫爸爸,没有喊出一句别的来。许淑宜掩着鼻子抽泣,泣不成声。惟彭其没有声音,他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落在女儿的头发上。
  他们这个家庭自从组成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夫妻之间,父女之间,历来都是比较平淡的。主要原因在彭其身上,他很忙,从来没有清闲过一天。早些年忙于打仗,近二十年来又忙于部队的建设、训练、战备,他脑子里只能装进去那么多,天伦之乐很难找到空隙往里挤。今天是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彭其突然发现了爱情,原来自己身上也有同别人一样的感情!丈夫的感情,父亲的感情,他一样也不缺,甚至以为比任何人都要深沉、强烈。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不是在今天,而是回到一九五○年去了。那回他过完了自己最后一次指挥陆地战的生活,部队在广东某地驻扎下来,他的纵队司令部设在一个专署所在地的城市。有天从外面回来走进自己的临时卧室,发现有一个女同志抱着一个孩子坐在里面。女同志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原来是她!许淑宜也带着一个南下工作队到这里来了,怀里的孩子就是湘湘。那一回本来是可以好好儿地体会一下天伦之乐的,可是不行,彭其马上要开会,许淑宜也立刻要走,当时她的地方工作比彭其的部队工作更忙,更复杂。今天这个意外机会弥补了那一次的不足。那次是在全家欢笑中度过了一个小时,今天是在悲哭中相见,这样,悲欢离合都有了,算是一个完全的家庭了。他抚摩着湘湘的头发,好像这孩子依然只有两岁。他眨巴眼睛望着许淑宜,好像她仍旧是那么年轻。
  湘湘重新回到妈妈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来擦眼泪,以便把爸爸看得更清楚一些。许淑宜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再抽泣,争取能多跟丈夫说两句话,因为不知道会见的时间有多久。彭其则早已像铁汉一样挺立着了,想把力量和信心传导给女儿和妻子。
  哭声停止了,一家人都平静下来了,可是,房间里仍有一种控制得很微弱的抽泣声。爸爸以为是妈妈,妈妈以为是女儿,互相一看,谁也没有抽泣。是谁呢?难道出鬼了?彭湘湘首先发现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爸爸和妈妈都转头去看,只见那战士面对墙角低着头在擦眼睛。原来是他!当他进门的时候,这一家三口正在互相望着发痴,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他跟着进来了。
  “你们还好吗?”彭其首先开口。
  许淑宜点了头,憋住气,然后才沉重地说出话来:“还……好。你呢?”
  “我,你看,不是劲板板的吗?我身体很好,吃得,睡得。”
  “怎么不写封回信呢?”
  “不准写信,不准打电话,不准会客,三不准。”
  “爸爸您住在哪里?”湘湘问。
  “住在一个招待所,还不错,天天有人陪。今年换了她方,在医院住了几个月。”
  “孩子,”许淑宜对湘湘说,“你搬条凳子给爸爸坐呀!”湘湘这才想起来,感到愧疚,忙去抽了一条靠背椅,轻轻放在爸爸的身后,小心翼翼移到不前不后正好合适的地方,颤颤地说:“爸爸,您坐着吧!”
  彭其坐下了。
  “摔了哪条腿?”许淑宜阿。
  “这一条。”彭其抚摩着左腿膝盖说。
  “好了吗?”
  “好了,完全好了。”
  “卷起裤腿给我看看。”
  彭其顺从着妻子,将裤腿提上来,卷到膝盖以上。
  “你坐过来一点。”许淑宜提出。
  彭其又将自己的椅子挪了挪。
  许淑宜颤颤抖抖地抚摩着丈夫的膝盖,好像那是一件娇嫩的无价之宝,稍一粗心就会碰坏似的。如果这个膝盖是长在自己的身上,决不会这么爱惜。它是长在丈夫的身上,它曾经支撑着他走遍中国大陆,支撑着他从一个南方的山区辗转飘泊,最后飘到延安与许淑宜相遇,在那里建立了感情。要不是这个膝盖,他和她也许还在天南地北,互不相识,她的孩子也不姓彭,不叫湘湘这个名字了。人人腿上都有两个膝盖,都是平平常常不足一谈的,惟彭其这个受了伤的膝盖对许淑宜有特殊重大的意义。她心疼得如割如绞地抚摩着,又流出泪来。
  母亲的眼泪是一眼泉水,泉流直通女儿的心。湘湘把椅子搬到爸爸侧面去,也和妈妈一起捧着那个膝盖,泪花闪闪。爸爸和妈妈是孩子的前身,爸爸和妈妈赖以连结的感情构成孩子的心灵。此刻,一家三口的热血都通过那个受伤的膝盖互相流通了。
  彭其感到这样不好。要给她们一些慰藉,要使她们宽心,要让她们和自己一样,产生力量,树立信心,由悲痛转为欢乐。他推开妻子和女儿的手,站立起来,提起那条腿用力甩了几下说:“你看,完全复原了,比以前还有劲。医生很负责任,治得过细,护理也好。我根本没有什么痛苦。”他说了一句假话,“不信我走给你们看看。”
  地板登登地响起来,每一声响都显示着力量,很坚实,很干脆,毫不含糊。他做了各种转动的动作,蹲下,站起,抬起来搁到凳子上,还压了几下。
  妈妈和女儿仔细地看着他表演,眼泪逐渐干了,脸上出现了微笑。
  “够了!”许淑宜闪着泪花笑着说,“还压腿呢!又不要你考文工团。”
  妈妈提起文工团,湘湘脸上有一朵浮云匆匆掠过。
  爸爸在说:“这都是我在医院锻炼身体的一些动作,考文工团倒是不想了。”
  浮云又掠过湘湘的脸。
  “你坐下来吧!安静点儿说说话呀!”许淑宜微嗔着丈夫说。
  彭其服从了妻子的命令,坐得端端正正,拿出烟来。
  “吸的什么烟?”许淑宜接过那支烟来看了看牌子,还给丈夫说,“降格了。”
  “爸爸,我给您带烟来了。”湘湘有些慌乱地从旁边拾起一个人造革提包,扯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三条烟来,“还是您过去吸的那种,中华牌。”
  “可不容易呢!”许淑宜插话说,“你出事了,这烟,人家不卖给我们。还是小炮那孩子给我们买来的。”
  “小炮?”彭其有点诧异。
  “是啊,陈小炮。”湘湘补充说,“这一段时间,我们家里多亏了她。”
  彭其沉默,在努力寻思:小炮……她的爸爸……她冤死的妈妈……他们父女之间……陈镜泉授意他的孩子?……不是,不是,那孩子独立性很强,她是不受约束的,她很有主见,她的爸爸管不了她,管不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呢?”
  许淑宜打断了彭其的思绪。
  “倒霉呀!”彭其长叹一声,要说下文,却想起了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回头望一眼。
  许淑宜和湘湘都望着那个战士,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也不说话了,静得只听见呼吸声,一秒一秒地安静下去,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那个腰上别短枪的战士一直背对他们站着,把头埋在墙角里,刚才他曾经在轻轻抽泣,现在像是羞于见人,又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也许都不是,而是在洗耳监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那战士车转身来,仍旧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司令员!”
  彭其很诧异,扭过头去仔细望着那个战士,但看不清他的脸。
  “司令员,”战士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不认识我了?”
  “哦!”彭其猛然回忆起来,“认识,我打过你一巴掌。”
  “不!”战士说,“你保护了我,叫我没有吃眼前亏,你亲自送面条给我吃,你不要我写检查,要我好好睡觉。”
  “你的名字?……记不起来了。”
  “我叫杨春喜。”
  “对对对!”彭其敲着头说,“你是浏阳人,我的同乡,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杨春喜,对,是这个名字。”
  “司令员,”杨春喜惭愧地说,“我……组织上要我执行看守你的任务,是江主任亲自跟我们谈的,我不能不来。我……”
  “这我晓得,”彭其说,“你是战士,叫你来你不能不来,我不会怪你的。”
  “还要我们监视你,”杨春喜走过来小声地说,“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汇报的。”
  “好,我晓得了。”彭其话中有话地转向许淑宜说,“我们没有话讲了,在一起安安静静坐一坐吧!”
  “不,”杨春喜又说,“你们只管讲,要讲什么讲什么,我这只贴在你背后的耳朵是聋的,司令员,真正是聋的,什么也听不见。你老人家相信我吗?我不想提干,不打算在部队久留,服役期满我就要回家去。你们只管讲,我是聋子,眼睛也看不见,是瞎子,就当这屋里没有我这个人。但我不能够出去,我要站在这里,像庙里的判官小鬼一样。”
  “小杨!……”彭其感激地伸出手来,要与这纯朴的战上握手。
  “不,”战士摆手说,“司令员,我们不能够握手,你们讲吧!快讲吧!时间不多啊!”说完,他重新站成原来的姿势,果真像泥塑木雕的菩萨,纹丝不动。
  他的举动使彭其一家人哑然,互相望着,半晌无言,心中的感慨不知从何谈起。许久,彭其才打破沉默,问起了家庭生活小事。
  “是不是从那个地方搬出来了?”
  “搬出来了。”许淑宜回答。
  “搬到哪里?”
  “修地下工事住过警卫排的房子里。”
  “还好吗?”
  “好什么呀!”湘湘气愤地抢着说。
  “不,”许淑宜扯一扯女儿的衣服给了暗示说,“当然不能跟原来相比,但也还可以,不比别人差。”
  “旁边有邻居吗?”
  “有,是个好人,我们出来,有人给我们看家。”
  “唔。”彭其深深点一点头,“要跟邻居搞好关系,不要摆架子,我们没有什么架子摆。湘湘,你尤其要注意,泼辣一些,要跟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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