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低的枝上,对叫几声又把位置颠倒过去,卿卿我我,嬉笑不停。窗户猛然间往两边一扇,吓得喜鹊腾地飞起,逃到远处去。彭司令员烦躁地站在窗户跟前,嘟哝一句:“吵死人!”
见喜鹊已经飞走,他走到办公桌前坐坐,又到沙发上坐坐,再回到藤睡椅上躺下。不久又起身去抓电话机,抓起来又放下。那对喜鹊偏偏爱上了这棵树,在别处转了一圈又飞回来,老远就互相喊喊叫叫,十分高兴地在原来玩过的枝条上站住。喳喳喳!喳喳喳!有唱不完的歌,说不完的话。彭司令员恼火已极,恨它们恨得咬牙切齿,忽然从身上掏出那支自卫的五九式小手枪,指着树上骂一声:“我叫你见鬼去!”砰!枪响了,那对情人当中的一个,乱扑了几下翅膀,斜飘到哨兵的跟前坠地,另一只逃得无影无踪了。
哨兵听见枪响,敏捷地提起半自动步枪准备应付意外,见有一只喜鹊落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司令员放枪以后,又产生了惋惜心情,便走到窗户跟前去看,在看到死于地下的喜鹊的同时,也看见警卫连长把那个喊了反动口号的战士带来了。他只当没有看见,走到沙发跟前坐下。邬秘书推门进来。
“司令员,警卫连连长来了,他问……”
“告诉警卫班,给他一间小屋,让他一个人蹲到里头。”
“要不要他写个什么……”
“写。”
邬秘书转身。
“等等,你叫他们连长来一下。”
邬秘书走后不久,门外有人喊报告。
“进来!”
警卫连长进门行了礼,等着指示。
“他平常表现怎么样?”司令员问。
“全连最老实又最勤快的一个兵,只是不爱讲话,不大暴露思想。”连长简短地汇报。
“好了,你去吧!今天晚上他不回去了。”
“是!”
连长又立正行了个军礼,向后转走出了司令员的办公室。过了不久,就到吃饭的时候了。警卫员连续来请他两次,他都说:“等一等,等一等。”后来许淑宜来了,站在门口说:“你到底吃不吃饭呢?”
“唉!”司令员站起来,“去吧!”便跟着妻子进了餐室。圆餐桌上摆着四小碟菜,一碗汤。其中有一样是沤红辣椒炒烟熏腊肉,这是彭其司令员最爱吃的家乡菜。沤红辣椒和烟熏腊肉在街上都是买不到的,为了让厨师学会做,他亲自动手做给他看,告诉他红辣椒要怎样才能沤得既不过酸又不太咸,到冬天拿出来吃,仍像新鲜的一样。这道菜只有他一个人爱吃,许淑宜和湘湘都不伸筷子。尤其是湘湘,她不但怕辣,而且很不喜欢那烟熏腊肉的烟子气味。
彭其和许淑宜侧面坐下,开始吃饭了。老头子手上还拿着烟,静坐着吸了几口,扔进烟缸,把桌上的菜扫了一眼,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红辣椒放进嘴里嚼着,便把筷子放下了。许淑宜叫湘湘给爸爸盛了一小碗米饭,放到他面前,他望了一眼没有动。
“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呢?”许淑宜发问。
彭其摇头。
“今天下午从哪里回来?”
“开公审大会。”
“公审大会值得你那样伤脑筋?”
“胡连生挨斗了。”
许淑宜有点吃惊,湘湘也放下调羹注意着父母的谈话,她插了一句:“他活该,谁叫他到处乱说!”
“你别插嘴。”妈妈制止她。
“文工团那些造反派,”爸爸望望女儿,“像土匪一样,把他不当人整。”
“那个小赵参加了没有?”妈妈问。
“参加了!”
湘湘听着,故意不动声色。
彭其端起碗扒了一口饭,又夹了一点辣椒,放下碗筷说:“今天这个会尽是出鬼,临散会了,警卫连有个战士又喊错一句口号。”
“听人讲,地方上也常有这样的事,喊错口号挨斗的,个个单位都有。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许淑宜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有意无心!”女儿发表议论,“都是精神太紧张了,本来想表现自己积极,热劲儿一来就脑筋不清醒,想做好事办了坏事。所以我根本不到学校去,免得喊错了口号挨斗。”爸爸和妈妈都未就女儿的高论发表评论,埋头吃了一阵饭。彭其忽然想起,对女儿说:
“你吃完了吗?”
“嗯。”她点点头。
“你拿个大碗盛一碗饭,腾出一个菜盘来把各种菜都夹一点,多夹点我这个,”指沤红辣椒炒腊肉,“送到警卫班去,给那个喊错了口号的小伙子。”
湘湘应一声开始动作。
“要多盛一点饭,年轻人,能吃,四十五斤的标准。”
湘湘端着饭菜出门时,回头问:
“他在哪里?”
“你去问警卫班长,他晓得。”
湘湘走了,许淑宜就此事问彭其:
“你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我不把他带来,你晓得他们连里会拿他怎么搞?老老实实一个孩子。”
湘湘去不多久,把饭莱端回来说:“他不吃,在那里哭呢!我说服不了他。”
许妈妈说:“你这个大司令员,样子吓死人,他知道你要拿他怎么处理?”
“我还打他了。”司令员心有内疚地说。
“你怎么打人呢?”
“唉!你不晓得,你不晓得。”
他的晚餐就这么算吃完了,起身到盥洗室洗了脸,重新走回办公室,在藤睡椅上躺着。
“我还打他了,”他心里继续在想,“不打他又怎么行呢?我不光打了他,我还命令法院院长把胡连生关起来了。不知道他们把他关在哪里?有人给他饭吃吗?他会吃饭吗?”
警卫员给他泡了一杯毛尖茶,他让他放在茶几上没有去动它。
胡连生扑向他和陈政委破口大骂的那些情景又在眼前闪现。“你们丢了红军的睑,丢尽了浏阳共产的脸!”这个话像一块骨头卡在司令员心里。这个放肆的胡连生,当着那么多干部、战士的面就这么大骂起来,真是一条野牛,太粗野!太不成体统!但他那嘴巴你是封不住的。他这一生里吃了多少回嘴巴的亏!当然还有别的缺点,不爱学习,爱喝酒,喝醉了就更加胡说八道,天不怕地不怕。如果不是因为他与司令员和政委是老同乡、老战友,只怕连个管理处的处长都搞不成。这个人你说他不好?他也有他的好处,不怕死,不怕丢官,不怕当反革命,革命胜利了,还保持最初闹共产时那种脾气。只是也太不能适应新形势了,肯定要被淘汰。别的你可以不勉强来适应,文化你还是要学一点吧!六○年的时候,干部搞文化学习,总是看不见他的人,去找他,他就说:“我有这么多够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几十年都过来了,如今就过不去?读书叫我的子女去,这么老了,读什么书!读了也记不住。”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点也不晓得读书的重要性,不晓得现在一些问题比那时复杂得多,没有点文化,不学着转点弯子想问题。就要倒这样的霉。唉!这个蠢家伙!该不会还在那里胡闹吧?
电话铃响,司令员走去拿起话筒:
“是我,……唔,……唔,……唔,他吃了饭吗?……要强迫他吃点饭。……不要带他来,我不见他。”
话筒放下了,正是法院院长打来的,胡连生在那里大吵大闹,要见司令员。这时候怎么能见他?他仗着跟司令员是老战友,异常放肆,不顾一切。他又从来不讲究什么策略和方式方法,一味地任着性子行动,这时候让他到这里来有什么好处?若要救他就不能见他。
彭其把眼睛一闭,胡连生在拘留所大吵大闹的样子好像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司令员从来没有去视察过拘留所,他假定那里有一个钉了铁条的窗户洞,胡连生便在那窗户洞里对着外面大骂,把口水喷到看守他的战士的脸上来。他会骂些什么呢?无非是白天那些老话。不过,白天骂人的话里提到一个彭四保,是能打动彭其和陈镜泉的心的。那年在浏阳打土豪,彭四保也是他们一起的。农军要在文家市会师,开往井冈山去,而彭其、陈镜泉和胡连生正执行任务追捕一个大土豪去了,因此没有得到通知。彭四保与他们几个年龄相近,最是要好,自告奋勇要把他们找回来,然后再一同去赶队伍。找到以后,四人朝文家市方向奔去,哪知白军已到处设卡盘查了。走到一个叫作伏牛岭的地方,遇上了白军的暗哨,彭四保叫他们快走,由他一个人与白军纠缠,并约定在前面不远的一座山上等候。三个人一路疾跑,听见背后不断有枪声,到了约定的山上以后,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整整捱过了一晚。次日清晨,知道没有希望了,只得含泪离开,继续去追赶队伍。一路上经过千难万险,终于上了井冈山。这三个人夜夜悬念着彭四保的下落,后来从浏阳逃出来的同志嘴里知道,彭四保被白军捉住,押到文家市牛马场杀头了。在砍头的时候,彭四保把脖子扭过来对后面的刽子手说:“快点!老子要看着你砍,过二一十年我又是一条好汉,夺过刀来再砍你们的头。”那刽子手吓得手一软,大刀落在地下。换一个刽子手又来,彭四保仍是扭着头,骂道:“胆小鬼!砍哪!老子变鬼了好上山去报信,明日杀下山来,一个还我二十个。”彭四保要是能活到今天,他的性子可能跟胡连生差不多。不过也难说,四十年里,风风雨雨,人是会变的。不要说别人了,就说彭其自己,要是去年那个空军党委会放到今年来开,他也不会那么傻里傻气去向吴法宪开炮。目前拿这个胡连生怎么办呢?这个蠢家伙,专门给你出难题。就这么关下去?给他戴一顶反革命帽子?给他判几年刑?可他究竟又犯了什么罪呢?他无故杀人了?他贪污了?他抢别人东西了?当了小偷?他九死一生参加革命四十年,换一个讲话的权利都不行吗?是不行,当然不行,不要说他只当了个处长,你当了司令也不行。能行的只有像彭四保他们,变成鬼了,随便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想去骂准就骂谁。今夜里,彭四保可能正在骂彭其,骂他没有良心,看着别人把胡连生不当人来整,你这个司令一个屁都不敢放……
司令员拿起了电话:
“给我拨门诊部。”他等了片刻,“门诊部吗?……找你们主任。……你是值班员吗?……你去把你们主任找到,要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是司令员。”
他放下电话,在办公室里随便走动走动,有点像当年在陆军当纵队司令的时候,正在考虑一个出奇制胜的作战方案那样。那时他要年轻多了,脑子的效能很高,虽然也常常沉思默想,但动作很机敏,从注视地图到叉手靠在椅背上,从静坐转变为走动,从吸烟到忽然扔掉烟头,都是很快的,断然决然的。现在却不然,他的动作慢起来了,使人感到是在敌人的地雷阵里建起的司令部,不能随便乱动。而他自己感觉到的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支了,脑子的效能急剧地低落下来,往往一件小事要做很长时间的思考。惟一保持了过去那种风格的是,一旦思考成熟,便果断做出决定,再也改变不了。
他在窗前看到门诊部主任方鲁通过了门卫,将要提步登楼时,遇上了邬秘书,被邬秘书挡住寒暄。司令员皱起了眉头。邬秘书带着方鲁来到司令员办公室。司令员叫方鲁坐下,问道:
“下午送陈政委到医院去,你去了吗?”
“我去了。”方鲁回答。
“他的情况怎么样?”
“是因为受了刺激,引起心脏病发作,大问题没有,在那里休息两天就可以回来。只是,他这个病,要尽量让他心情平静一点,不要经常受刺激就好。”
“是啊。”
邬中按照平常的惯例,掏出保密本来坐在一侧准备记下司令员布置的任务,便于以后协助检查督促。
“你回去吧!这里没有事,”司令员向他下了逐客令。秘书只得收起保密本走了。
“你还等一等,还有事。”司令员对方鲁说。
“您身体不舒服吗?”方鲁主动发问,他以为司令员夜晚叫他来,除了看病不会有别的。
“不,不。”司令员摇着头说。
方主任一看不是为了治病,估计是要布置什么工作了,便拿出记录本来。
“你拿这个干什么?我最不喜欢随便讲点什么都要去记。过去打仗的时候,哪有那样多笔记本!记多了还怕落到敌人手里去。无论布置什么任务,都是记在脑子里,脑壳一挨了炮弹就算了。”
方鲁被司令员的幽默言谈引笑了。
“你过去是学什么行当的呀?”司令员问。
“一直在部队工作,人手不够,有时要无牛得拿马耕田,什么都摸过一下。”
“那你会不会治神经病呢?”
“神经病……像神经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