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帝国再次焕发了平静与生机,边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时不时出去砍人外,已经消停了很多,国库收入极为丰厚,存银达到几百万两,财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粮仓储备充足,至少饿不死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完美。
与蒸蒸日上的帝国相反的,是张居正蒸蒸日下的身体,在繁杂的工作中,他经常晕倒,有时还会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这就是张居正的最后两年,每一天,他都相信国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计,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迹,相信那伟大的抱负终会实现。
以他的生命为代价,他坚信这所有的一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都洒满了理想与信念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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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得到
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帝国内阁首辅,上柱国,正一品太师兼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年五十八,谥文忠。
张居正死了,皇帝十分之悲痛,这是真的,毕竟一个人陪伴了自己那么久,干了许多事,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是哭了几场,甚至有几天悲痛得上不了朝。
悲痛之余,他还下令抚慰张居正的家人,并举办了隆重的悼念活动,一时之间,全国处处都是哀悼之声。
但以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和从前那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所谓十分之悲痛,其实也就悲痛十分钟而已。
所以在短暂悼念之后,长期清算的时候就到了,六月份张居正死,十二月份就动手了,当然,对手还不是张居正。
事实上,在当时的朝廷里,最为人忌恨的人,是冯保,张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一步一步熬上来的,冯太监这样一步登天的人,要不是后台硬,早就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现在张居正死了,但冯保似乎还是很镇定的,因为小时候冯保经常陪小皇帝玩,万历也对他很亲热,不叫他名字,只叫他大伴,关系相当之铁,所以他认为,纵使风雨满天,天还塌不下来。
然而天就塌下来了,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几天之后当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状信上大笔一挥,下了结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冯保措手不及,当时就晕了过去。
冯保同志敬请节哀,蠹国虽是胡说,欺君却是事实,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排在万历最讨厌人榜的第二名,仅次于张居正,因为这位仁兄一直以来都在干一件万历最为讨厌的事情——打小报告。
自打掌权后,冯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但凡万历有啥风吹草动,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李太后,什么斗蛐蛐、打弹弓,包括喝醉酒闯祸的那一次,都是他去报告的。
在我小时候,这种人一般被叫做“特务”,是最受鄙视的。到了万历那里,就成了奸贼,年纪小没能量,也无可奈何,长大以后那就是两说了,不废此人,更待何时?
冯保闯了这么大的祸,竟还如此盲目乐观,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一个人当官当久了,就会变傻,并产生一系列幻觉,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最后稀里糊涂完蛋去也。
不过看在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份上,万历还是留了一手,安排他去南京养老,也没要他的命。
这是冯保,张居正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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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在朝中经营多年,许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现在刚死不到一年,立刻翻案恐怕众怒难犯。更麻烦的是,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也是张居正一手提起来的,自然不肯帮忙,要想整治张先生,谈何容易。
然而很快,万历就发现自己错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除自己外,张先生还有一个敌人,一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张四维。
这是一个极为古老的复仇故事,在真相揭开前,张四维已隐忍了太久。
张四维,字子维,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看起来,这不过是份普通的官僚记录,但实际上,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张四维的父亲,叫做张允龄,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么人物,但他母亲王氏却不同凡响——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说,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经说过,朝廷实力派人物杨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也就是说,杨博的儿媳妇是张四维的表妹,看上去比较复杂是吧,后面还有。
后来张四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张甲徽,一个叫张定徽,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结婚,老婆却是亲姐妹——杨博的两个孙女。
什么叫特殊利益集团,相信你已经明白了。
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杨博是兵部尚书(后改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却并非张居正的人,还经常对他颇有微辞。舅舅和亲家都这样,张四维的立场自然也差不多。
当然,张四维的这些路数张居正都很清楚,所以早在万历三年(1575),他就推荐张四维进入内阁,成为了大学士,也算是先下手为强,卖个人情。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的老师曾经犯过的错误。十年前,徐阶推荐高拱入阁,认为能卖高拱一个人情,十年后,张居正也这样想。
但事实上,张四维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在这个人的心中,还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
五年之前的那一天,殷士儋大闹内阁,要和高拱单挑,张居正劝架,却也挨了骂,正是在这场闹剧中,张居正坚定了除掉高拱的决心,但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殷士儋会在那一天突然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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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很简单,因为就在那一天之前,殷士儋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高拱准备赶走他,换一个人入阁。实在是忍无可忍,殷学士鱼死网破,这才算雄起了一回。
而那个由高拱安排,入阁顶替殷士儋的人,正是张四维。
对于这份五年之后迟到的邀请,要他感恩戴德,实在比较困难。
好了,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我们现已掌握了如下四点:
1、 王崇古与高拱关系紧密,他的职务是由高拱推荐的。
2、 张居正准备解决高拱之时,杨博曾亲自上门,为高拱求情。
3、 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也是杨博的亲家。
4、 高拱曾推荐张四维入阁,以取代不听话的殷士儋。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张四维是高拱的亲信,一个由始至终,极为听话的亲信。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张居正联合冯保赶走高拱的时候,一道阴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后。
当然,自信的张居正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在得意的巅峰,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于是当内阁缺少跑腿的人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四维,那个看上去极其温顺听话的张四维。
之后的一切,就是顺理成章了,张居正活着,他无能为力,现在人死了,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万历十一年(1583),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突然发难,上书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就如同预先彩排过一样,原先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诸位大臣一拥而上,把张居正从五、六岁到五十六岁的事情都翻了出来,天天骂日日吵,唯恐落后于人。
眼见群众如此配合,万历自然也不客气,立刻剥夺了张居正的太师等一切职务,并撤销了他“文忠”的谥号。之后不久他更进一步,抄了张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只有两个,愤怒,以及贪婪。
在万历小时候,张居正经常对他提出一个要求——勤俭。每年过年的时候,万历想多摆几桌酒席,张居正告诉他,国家很困难,应该节俭,万历表示同意,皇帝进出场合多,万历想多搞点仪仗,显显威风,张居正告诉他,这些把戏只会浪费国家资源,搞不得,万历表示同意。
在张居正死前,无论万历对他有何不满,也就是个工作问题,然而随着检举揭发的进一步进行,皇帝大人惊奇地发现,原来张先生的日子过得很阔,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门阔气无比,还有顶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
让我省吃俭用,你自己过舒坦日子?还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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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愤怒之后,就是贪婪了,毕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钱,被卡了这么多年,不发泄实在对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气,又能顺便捞一把,何乐而不抄?
万历十一年(1583)四月,抄家正式开始。
其实说起来抄家也没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倒霉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无常,习惯了就好。
但是张家的这次抄家,却并非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剧,是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
四月底,司法部副部长丘橓由北京出发,前往张居正老家荆州抄家。本来也没什么,人到了就抄好了,可是破鼓总有万人捶,对广大官员们而言,看见人家落井,不丢一块石头下去,实在是件太难的事情。
原先毕恭毕敬的地方官听说张居正倒了台,为了在抄家中争取一个好的表现,竟然提前封住了张家的门,不准人转移财物。
这么一搞,不但财物没能转移,连人也没转移,因为张家的几十口人还躲在家里,又没有粮食,但这似乎不关地方官的事,于是等丘部长抵达,打开门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十几个已经饿死的人和几十个即将饿死的人。
没关系,饿不死的,抄家也可以抄死你。
经过几天的抄家统计,从张居正家中共抄出黄金上万两,白银十多万两,如此看来,张居正在搞政治的同时,也没少搞经济。但总的来说,还不算太过分,和他的前辈严嵩、徐阶比起来,也算是老实人了。
没办法,大仇未报,人家本来就是冲着人来的。很快就传出消息,说张居正家还隐藏了二百万两白银,不抄出来誓不罢休。于是新一轮运动开始,先是审,审不出来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自杀。
自杀的人,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但在死前,他终于发觉了那个潜伏幕后的仇人,并在自己的遗书中发出了血泪的控诉: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所谓张凤盘,就是张四维,所谓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相信读过书的都能明白,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还顺道拉上了万历。
这就是张敬修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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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张敬修不会想到,他这一死,不但解脱了自己,也彻底解脱了张居正,以及所有的一切。
张敬修一死,事情就闹大了,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而且还是张居正的儿子,实在太不像话。恰好张四维两个月前死了爹,回家守制去了。他这一走,原先的内阁第二号人物申时行,就成为了朝廷首辅。
这位仁兄还比较正派,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连夜上书要求严查此事。万历也感觉事情过了,随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并发放土地,供养张居正的母亲家人。
事情终于解决了,万历的仇报了,他终于摆脱了张居正的控制,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力。张四维的心愿也已了结,他在家乡守孝两年,即将期满回朝之际,却突然暴病身亡,厚道的人说他死得其所,不厚道的人说这是干了缺德事,被张居正索了命。
无论如何,仇恨与痛苦,快乐与悲伤,都已结束。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经写过无数个人物,有好人,也有坏人,而张居正,无疑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他是一个天才,生于纷繁复杂之乱世,身负绝学,以一介草民闯荡二十余年,终成大器。
他敢于改革,敢于创新,不惧风险,不怕威胁,是一个伟大的改革家,他也有缺点,他独断专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里不一,是个道德并不高尚的人。
一句话,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复杂的人。
但在明代浩如烟海的人物中,最打动我的,却正是这个复杂的人。
十年前,当我即将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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