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是老爷您要多多注意身体。”
“怎么,你看出什么变化了吗?”
“十几天不见,老爷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张居正苦笑了一下,问,“这一段时间,家中有什么大事吗?”
“半个月前,老太爷来信,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不在家,我请示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二百两银子。”
张居正“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张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张关保。张关保是安徽凤阳人,与明太祖是同乡,明太祖起事时,张关保也跟着当了一个兵士,后来在大将军徐达的麾下当了一名下级军官。明朝立国之初,朱太祖论功行赏,把张关保封了一个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也就入了湖广的军籍。明朝的军籍,无论兵士和官长,都是世袭的。张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什么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张关保有一个曾孙,叫张诚,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袭的尊荣,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这个张诚便是张居正的曾祖。小时候,张居正曾跟着祖父张镇前往宜都祭扫过一次祖茔,自那以后四十年过去了,张居正再没有去过宜都。前年,他曾给宜都县令许印峰写过一信,说过“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的话。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来完成了。张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大人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怏怏,于是说道:
“祭祖这样的大事,二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一点银两带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张居正追问。
“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张居正听了又不吭声,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十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说起来也是一个无底洞。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有时候,皇上也额外给一点奖赏,但毕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或各地方官员的孝敬。偏偏张居正不喜经营,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点礼金杂物来,客气一番,半推半就,还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说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上一鼻子灰。张居正游历官场,想做经邦济世的伟业,因此绝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经济总也没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也想裁减佣人,但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奶妈,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官做到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况下,张居正常常捉襟见肘,因此最怕谈的就是这个“钱”字儿。幸亏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的筹划,家中总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张居正也风闻游七背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斥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他维持。而且,没有他的点头,数目稍大的礼金,游七也决不敢擅自作主的,这一点张居正心里有数。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悠悠地说,接着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徐爵求见。”
“快请。”张居正吩咐。游七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冯公公看你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书僮点亮那盏八角玲珑宫灯。在雪亮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头上那顶叫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也换成一顶儒雅可亲的程子巾。他朝张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说:“张先生,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回道,“刚才门房只说徐爵,要知道您来,我当出门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张居正暗自诧异,冯保从未登过他的家门,今天何故不请自来?不过,他并不急于刨根问底,而是虚与委蛇扯起野棉花来:“前几日听说一件事,有个苏州女子,自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素慕冯公公琴艺,特意千里迢迢携琴来访,要与冯公公一较高低,可有此事?”
论年龄,冯保比张居正大了四五岁,但因是个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养得好,一张白净圆胖的脸上竟没有半点皱纹,看上去比张居正显得年轻。就张居正的问话,冯保一边品茶,一边答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唔——就是和高胡子在东暖阁闹了个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么来着?”他偏头问徐爵。
“蒋心莲。”
“对,蒋心莲,”冯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风,很有一副看相。听说她四岁学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关门弟子,九岁就弹得一手好筝,十三岁就名满江南。王公贵戚官绅臣僚家的堂会,若能请得她到场,必定是喧传一方轰动一时的盛事。”
冯保着实把那女子抬举了一番,却是闭口不谈两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绪都被他撩拨起来。游七忍不住插嘴问道:“冯公公,蒋心莲琴艺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对付。”
冯保也不答话,只是欣赏自己的一双赛过女人的白手,抿嘴笑着。善于见风使舵的徐爵,这时站出来替主子说话:“斗琴那天,京城风雅名士来得不少,蒋心莲一出场便赢得一片啧啧称赞之声,那气韵风度,让人想到是仙女下凡。应我家主子的邀请,蒋心莲先弹了一曲
《春江花月夜》,她嫩葱儿样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么轻轻一拨、一揉、一划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齐了把耳朵顺过去——天啦,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盘’,到此就觉得言不尽意。一曲终了,众人哪肯放过。蒋心莲拗不了大家这份抬举,竟一气弹了八支曲子。众人仍不放过,这些呆头名士,竟忘了蒋心莲是来与我家主子斗琴的。蒋心莲说什么也不肯再弹了,再三施礼蹲万福请上我家主子。蒋心莲用的那张古筝,听说是唐朝宫廷乐师李龟年传下的旧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却是自个儿一手造出来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调息凝神,刚才还闹哄哄一片聒噪的堂会,顿时鸦雀无声。风流戏子呆头名士们,一个个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调摄停当,然后轻轻伸手往那筝上一探,悠悠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空静夜往那三万顷太湖水中丢了一颗石子。就这一下,我看到蒋心莲的脸色都变了,她毕竟是江南第一丝竹高手哇,知道这轻轻一拨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弹的是《平湖秋月》,他弹完这一曲,众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声不得,蒋心莲更做得绝,当即下令跟随的琴童把那张心爱的古筝摔成碎片,她满面羞愧地说,‘听了冯公公这一曲,我终生再也不复鼓琴了。’说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径直去了。”
徐爵绘声绘色这一场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听得痴了。张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为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太监却有闲心来斗琴,而且家中堂会声势搞得如此之大,难道他对皇上就不存点忠心?”心中虽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却逢场作戏大为赞叹:“蒋心莲的琴艺让众人狂,冯公公的琴艺让众人痴,何为高手,何为大师,区别就在这里。”
冯保虽骨子里头自命不凡,回话却谦逊有加:“先生过奖了,鼓琴如从政,都是要经历的。平心而论,蒋心莲琴艺高超绝伦,冯某自有不及处,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这琴艺之外的人生历练。”冯保悄悄儿引过话题,接着朝尚在兴奋之中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这是什么?”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打开看看便知。”
徐爵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帮忙牵开立轴。原来是用皇宫专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站起凝视,竟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保字儿下面,钤了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有着秦篆字韵的“大伴”。
冯保抄录的这首诗,是张居正二十一年前写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北京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手,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现在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端。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这一位来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吟诵完毕,心中怦然一动:“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结合,腴而不滞,平中见狂,大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朝野之间,盛赞冯公公琴书二艺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进士出身之人,也没有几个能望其项背,这幅字我将永远珍藏。”
“先生如此说,冯某愧不敢当,”冯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继续说道,“其实先生的书法在鄙人之上,我见过你的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至于先生的奏疏条札我就见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随手写来尽得风流。我当了十六年秉笔太监,严嵩、徐阶、高拱几位首辅的字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我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一盘南丰贡品无籽蜜橘剥了一个递给冯保,自己也剥了一个来吃,一边吃一边说道:“冯公公抄录的这首诗,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轻时张狂不谙世事,诌出的几句妄语。”
冯保回道:“先生真会说笑话,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人杰与鬼雄?先生则不然,你现在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极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当上一个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张居正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内心一阵激动,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当伊尹吕望一类人物,操庙算之权行强国富民之术,“冯公公,你认为在下有这种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愿意,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冯保口气恳切不容置疑。
张居正脑海里蓦然想起那日东暖阁中冯保与高拱吵架时说的那句话,“是你滚还是我滚,现在尚难预料。”此中已透露出冯保的驱逐高拱之心。“探囊取物谈何容易”,为了探得冯保的全部底细,张居正故意低调说话:“冯公公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些,须知高阁老是皇上第一宠臣。”
“这一点不假,但凡事都有变数,如今这变数在即。”冯保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扇,压低声音说,“张先生,皇上得的是绝症。”
“绝症?不会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经开始在东暖阁批折子吗?”
“这也不假,”冯保冷笑一声,眼神越发难以捉摸,“太医说过,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里,皇上又命孟冲把帘子胡同里的那个娈童,乔装打扮偷偷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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