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个银样枪头,对不起,我就得先礼后兵,新账老账一块算!”
高拱伸手一挥,做了一个“砍”的动作,脸上也摆出腾腾杀气来,魏学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处置的真实意图,不由得对这种工于心计一石三鸟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生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场老斗士!”魏学曾心中啧啧称叹,趁势又问:“听说元辅指示户部,在殷正茂造出的军费预算上多加上二十万两银子,明着让他贪污,此事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高拱点点头承认。
魏学曾立即表示反对:“这样做有乖政体,下官不敢苟同。当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贪墨成风,元辅如此做,等于是推波助澜,纵容天下官员贪赃枉法。”
“好你一个魏大炮,轻轻松松的就给老夫定了天大一个罪名。”高拱手指差点戳到魏学曾的鼻梁上,嘴里喷出笑声,满屋子嗡嗡回响,一部连鬓长须抖动如风中秋草,“你这个人,优点在于嫉恶如仇办事干练,但稍嫌不足的,则是遇事不肯在脑子里多转几个圈。你就不想一想,这二十万两银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辅既公开给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问得好——好就好在‘公开’二字。”高拱由于兴奋,已是一头热汗,他随便撩起一品仙鹤官袍上绣有四爪金龙的长袖举到额头一阵乱揩,然后凑过身子,双眸炯炯盯着魏学曾问道,“古往今来,你何曾见过哪一位官员敢公开贪墨?”
魏学曾也神经质地揩了揩额头——其实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问话中藏有玄机,仓促答道:“古往今来也没有哪一位首辅,敢拨出二十万两太仓银让人贪墨。”
“看看,你又说出这等人云亦云的话来。我多拨出二十万两太仓银是真,但咨文上详示仍是军费,并没有一个字说明这二十万两银子是给殷正茂贪墨的。”
“啊?”
魏学曾惊诧地睁大眼睛,随即懊悔自己怎么忽略了这一细节,和元辅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着说道:“殷正茂敢私吞这里面的一两银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来元辅多拨二十万两银子是一个圈套?”
“你以为是什么?我高拱作为柄国之臣,难道是那种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员们私下谣传,说是你亲口说的,多拨二十万两银子就是给殷正茂贪墨的。”
“我是说过,那是故意说给张居正听的,我就知道他会把这句话传出来。但是,口说无凭,以字为证。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军饷?”
“如果殷正茂既打赢了这一仗,又鲸吞了这二十万两银子,元辅你如何处置?”
“送大理寺鞫谳,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脸一沉,不安地说,“我所担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贪墨,而是怕他不贪墨。你也知道,他和张居正是骨头连着皮的关系。殷正茂出的问题越大,张居正的干系也就越大,神龛上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个办法,搬!”
听完高拱的连环计,魏学曾已是惊得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里头,竟隐藏了这么深的杀机,使得他对高拱的阴鸷有了更深的领教。话既说到这一步,凭着他对首辅忠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飞往庆远府,把那一张二十万两银子的单票硬塞进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师相的一番苦心。
“万一殷正茂有所警觉,不贪墨也不要紧,”瞧着魏学曾怔忡不语,高拱又顾自说道,“老夫还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脚刚走,我就密札给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紧查实殷正茂在江西任内贪墨劣迹。总之,庆远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赢了,我有罪治他,打输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觉,两人已在值房里私语了半日,透窗的阳光已经收尽余晖,值房里光线朦胧起来。早就过了散班时辰,因两位堂官关门密语,吏部一应官吏也就不敢离开。衙役又进来冲茶,值日官瞅空儿进来禀告吏员都还没有离开,不知两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见。“都回去吧,”高拱吩咐,“这些时大家都累了,也该回家睡个囫囵觉。”值日官退下,魏学曾也起身告辞。
“启观,你就别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学曾以为高拱还要长谈下去,便把已经迈出值房门槛的一只脚抽了回来,规劝道:“元辅,你也该回家了,半个多月没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
高拱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个元配夫人与之长相厮守。因没有儿子,又未
曾讨妾,一年四季家中总显得冷冷清清。
“我那个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说,“十几年前就吃起了长斋,我回家等于进了庙,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条。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顿饭。”说毕,也不等魏学曾表态,朝门外高喊了一声:“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听得主人喊叫,连忙滚葫芦一般跑了进来。高拱问他:“你上回说,啥馆子的猪头肉做得好吃?”
“回老爷,是薰风阁的。”
“你头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随后就到。”
高福应喏而走。不一会儿,高拱与魏学曾换了两乘便轿,朝位于灯市口的薰风阁迤逦而来,他们撤去仪仗扈从,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留了一队锦衣卫暗中保护。
却说到了薰风阁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当,店老板亲自出店迎接,巴结不尽地把他们领到楼上一处罗绮满堂、宫灯璀璨的雅间,洗手净面之后,七大碗八大盘各色菜肴也就在顷刻间摆了满满一桌。中间一个尺二见方的花钿髹漆木盒里,盛满了刚起蒸锅的热气腾腾的猪头肉,一片片通红透亮,切得极薄。
“唔,好香!”高拱耸耸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夹起一小块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腻,香而有味。他让高福把侍立门外的店老板喊了进来,问道:“你这猪头肉是怎么制做的?”
店老板回答:“启禀首辅大人,小人这店里头的猪头肉,都是熏制出来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产,但烟气太重,老夫并不喜欢吃,你店里这个熏猪头,却颇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辅大人夸赞,有您老肯赏脸亲来品尝,小的也不枉开了这爿店子……”
店老板受宠若惊,加之又从未见过这等显赫人物,因此唠唠叨叨辞不达意。高福见他狗扯羊肠,便从旁喝道:“少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爷,你熏制猪头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板点头哈腰赔笑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方,这猪头肉是用茯苓、当归等药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鲜猪头先腌三五日,然后取出来挂在过风处,晾它十天半月,让其收水风干,再吊在熏笼里用药材来熏,微火轻烟,熏好一只猪头,总得一个多月工夫。”
高拱饶有兴趣,边吃边问:“为啥只是猪头呢,猪肉中不中?”
“猪肉就差一点了,因为猪头上骨头多,处处有缝隙,熏烟炙进去,从里面再往外透,药材的香味儿便彻底渗了进去。”
“唔,有道理。”
高拱点头称赞,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把那一盘猪头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却无人伸筷子。高拱吃得兴起,对店老板说:“你把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盘猪头肉来,今夜里咱们专吃这个。”
店老板遵命撤盘换菜,这时门外有人隔着门缝儿朝里窥探。魏学曾眼疾,大喝一声:
“谁?”
“是我,”一个约摸三十来岁身着七品官服的人应声推门而入,于桌前跪了下去,“卑职叩见元辅与魏大人。”
来者是高拱内阁值房中的帮办文书韩揖。
“你怎么来了?”高拱问。
韩揖呈上一封文书,说道:“这份邸报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报上所言之事有些紧要,故寻到这里来了。”
“谁送的邸报?”高拱问。
“应天巡抚张佳胤从安庆府传来。”
高拱接过邸报,匆匆看过,顿时脸色大变,他把邸报递给魏学曾,阴沉地说:“你看看,张居正已经撕开脸面了。”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一色张府号衣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大学士府的轿厅里。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候在一旁,待轿子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只要他一回来,偌大一个张家府宅,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家里,张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因此,张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杂役,都很怕他。
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位于灯市口大街的纱帽胡同。从皇城的东角门出来,再进入灯市口大街,不过一箭之遥,而纱帽胡同就在灯市口大街进口不远。隆庆元年二月间,张居正四十二岁的时候,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文官骤升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顿时就显得寒酸了,于是,就托人觅下了这一处新的居所。这里原是一个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苏州人,好治园子,因此把这一处住宅弄得很有点江南园林的味道。大院占地约略有十亩之多,分前后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隔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约有四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不失为居家胜景。张居正觅宅子时,正好这位侍郎致仕要回苏州老家。于是一说即合,老侍郎一来庆幸名园有主,二来也乐得巴结眼看就要当“阁老”的重臣,于是只要了张居正二万两银子。这座院子,按当时京城的价格,不说十万两银子,八万两是绝对好卖的。如此贱卖,张居正甚是过意不去,执意要加价,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这个人情,半推半就,这桩交易就成了。张居正买下院子后,又根据自己的爱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过来住下,不觉过了五年。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虽然节令已过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条青菜花黄的春景。可是北京城里,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个多月未曾回家的张居正,此刻没有心情观赏它。他勾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个儿子的请安。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除上述四位外,还有七岁的允修、五岁的静修两个。问了几个成年儿子的学习情况,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居正回到前院书房里用茶,品茶时,他让书僮把管家游七喊来。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只见来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脸颊狭长,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县三林塘出产的青色标布制成的道袍,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浅帮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天青色的堂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与张居正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游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从那以后,一晃过了十六年。游七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游七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称,而只喊老爷。这游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跟了张居正后,遂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张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脸上约略透出一些倦容,张居正说道:
“我这些时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是老爷您要多多注意身体。”
“怎么,你看出什么变化了吗?”
“十几天不见,老爷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