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君父懂得什么,治国安民,还不是依靠首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开创太平盛世。”
何心隐嘴上所言,正是张居正心中所想之事。他感到这位故友虽然目中无人宏论滔滔的习性没有改变,但的确不愧是名噪士林的大学者,于是笑谑道:“柱乾兄,你今晚所言,好像都不是阳明先生的心学。”
“这叫帝王学。”何心隐越发兴致勃勃,不无卖弄地说,“阳明先生是我学问的祖师爷,他创立的心学是知的范畴,而帝王学则立足于用。”
张居正说:“知行合一本是阳明先生学问的根本,从这一点讲,你倒是心学的正宗传人。我想,你若是生在战国时代,行合纵连横之术的苏秦、张仪,一定在你之下。”
“叔大兄过奖了,”何心隐表面虽然谦逊,但骨子里头仍是不可磨灭的自负,“经邦济世的学问,对于叔大兄来讲,是用,是行,对我何心隐来讲,是知,若我俩联合起来,才叫知行合一。”
“怎么,你又回心转意想做官了?”张居正惊讶地问。
何心隐一笑,理了理被穿堂风吹得零乱的山羊胡子,说道:“叔大兄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俗话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当太平宰相,我略现匠心,起一点帮衬的作用。不要说做官,我连你的幕僚都不想当,只是在你觉得需要之时,我帮你出出主意而已。”
“他大老远赶到天寿山来见我,原来是想当国师。”张居正心中忖道,因此又多了一份警觉,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太平宰相,好像我现在已荣登首辅之位了。”
“这个是迟早的事。”何心隐的口气不容置疑。
张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里的蛔虫,怎么说得这么有把握?”
何心隐回道:“这本来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极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册立太子时,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满朝文武,在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还有一个高仪,但高仪已是病入膏肓的人。新皇上的大伴是冯保,他已下中旨让冯保取代孟冲当上了司礼监掌印,下一步,肯定就会让你取代高拱出掌内阁。”
张居正心里头承认何心隐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这样的结局。但表面上却显得对此事漠不关心,故以提醒的口气回道:“柱乾兄,妄测圣意不应该是人臣所为。”
“如果不揣摩圣意,人臣之道又从何体现呢?”何心隐机智地反问了一句,接着说道,“现在来说无可禅师这首偈语中的第三层意思,方才说过,这二十字中,隐含了一个石,三个鸟。”
“一石三鸟,”张居正立即接腔说道,“无可弄这么个成语在里头,又是什么天机?”
“一石三鸟究竟有何意义,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测,应该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辅后应该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当然是廓清政治,开创新风。”
“请具体讲。”
一论及政治,张居正便有了官场上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何心隐很是听不惯,但因为下面所要谈的是他多年来萦绕于胸的治国大计,便也计较不得态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咙,从容说道:
“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纵观本朝两百年来,三公九卿禄秩丰隆者,却是没有几个肯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求福祉。这是为何?就因为贤人多不在朝。远的不说,就说嘉靖皇帝时的首辅严嵩,这是有明一朝以来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极。再说近一点,如今还在首辅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平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党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隐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势头。但他所讲述之事,张居正有更深切的体验。他知道照这么议论下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便打断何心隐的话头,说道:
“柱乾兄,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张居正眸子幽幽一闪,说道,“这倒有些新意,不才愿闻其详。”
何心隐受到鼓舞,更是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了:“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大凡年轻士子,甫入仕途,都愿作循吏,想干一番伟业。但随着涉世日深,他们不免两极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场腐朽之气,日渐堕落,另一部分人则洁身自好,归到清流门下,除了空发议论,也就无所作为了。真正坚持初衷,执着循吏之途,则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说得好,”张居正这次的激动是由衷发生,他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在何心隐跟前停下,肃然动容地说,“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这才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现在,你且讲第三条。”
“这第三条嘛,”何心隐目送张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说道,“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
“是吗?”张居正随口问道。
何心隐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隐说罢,专注地看着张居正的表情,只见他双眉紧锁,半晌都不作声。此时,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涛飒飒。山风过处,已把白日的暑气吹送净尽。张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长出一口气之后,才开口说道:
“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叔大兄,史书昭昭,记载甚详,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别说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张居正,连头都不回,只是摆手制止何心隐说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
张居正猛地一转身,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隐射来,一丝寒悸突然从何心隐心头掠过,他顿了顿,答道:“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显宦之家,只有这帮人,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候,巧取豪夺,鱼肉百姓。”
张居正冷冷一笑,说话口气带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心要我与皇上作对么?”
“可是,这样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谈什么帝王学,还是谈谈你研究多年的阳明心学吧。”
何心隐本来就是心气很高的人,一听张居正的口气不想再谈下去,顿时长叹一声,说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罢,罢,我们就此别过。”说罢,何心隐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门。
“柱乾兄,且慢!”
张居正这么一喊,已走到门口的何心隐又站住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张居正问。
“回京城。”何心隐气鼓鼓地回答。
“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张居正显然有些过意不去,便把一脸冷漠尽数收起,换成笑脸说道,“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作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
何心隐原来还有一份期盼,以为张居正回心转意,叫他回来再共商国是。现在见张居正如此表态,也就不再存什么指望,于是再次拱手一揖,决然说道:“叔大兄,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别过吧。”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门。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山门外头,还栓着我骑来的一头小驴子。”
就在张居正与何心隐天寿山秉烛夜谈的时候,冯保坐着一乘四人抬蓝呢便轿,来到丁香胡同孟冲家中。其时孟冲从驴市胡同街北的大慈仁寺请了一位高僧到家里来为他讲解佛法。
却说隆庆皇帝死后,孟冲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便已有心让位给冯保。新皇上登基前两天,孟冲就差不多把自己值房里的东西收拾清楚了。并派人去把冯保找来,恭敬地说:“冯公公,司礼监掌印这把交椅,本不该让我来坐,论资历名望,都该是你。只怪他高胡子推荐了我,没法子,胡乱当了两年,也就挡了你两年的道。现在,我把这把交椅还给你。你看看,这值房我都收拾好了,你随时都可以搬进来。”冯保一笑,说道:“孟公公也是宫里头的老人了,怎讲出这等没规矩的话,你的掌印太监是先帝任命的,又不是什么私物,可以随便送人。”孟冲答:“如今先帝宾天,新皇上眼看就要登基,走马换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是新皇上的大伴,坐进这值房是迟早的事,我孟冲坐在这位子上,好比是戴碓臼玩狮子,自己累死了,别人还说不好看,何必呢,不如趁早让给你,我这就去乾清宫向太子跪奏。”孟冲这份主动,倒是出乎冯保意外,尽管他心中高兴,表面上还是虚情假意把孟冲劝阻一番。昨日,新皇上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中旨颁下之前,孟冲就已向冯保办理了交卸手续,然后蔫耷耷地回到了丁香胡同。这处私宅是隆庆皇帝赏给他的,平日里在宫中办事,很少回到这里来居住,就是偶尔来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着赶回宫中。今儿早上,他第一次睡了个懒觉。其实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咕噜坐起来,正要唤小童服侍穿衣,这才想起现在已是赋闲之身。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两泡眼泪,又懒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梦,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因此便想到把昭宁寺的高僧请来。
听说冯保登门造访,正在静心聆听佛法的孟冲吓了一大跳,不知是祸是福,便把高僧丢在书房里,踅身到客厅里来。
“冯公公,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孟冲一落座,就一脸奉承地寒暄起来。
冯保笑了笑,说:“孟公公这么说,倒有些责怪我的意思了。”
“哪里哪里,我是说你冯公公现在是大忙人,怎么还有空到我这荒宅子里来。”
“昨儿夜里就说来看你,因忙着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开身。故拖到今天。”冯保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四周,又把孟冲打量了一番,接着说,“看你的气色还不坏。”
孟冲实人实语:“今儿上午我还闷得慌,请了个高僧到家里来,为我宣讲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总算搬开了。”
孟冲说着就笑起来,冯保虽也跟着一起笑,却多了一道心眼,问道:“高僧是哪里来的?”
“昭宁寺的。“
“昭宁寺的?”冯保耸了耸鼻子,书房里飘出一股檀香味。冯保伸头朝连着客厅的书房看了一眼,问道,“方才我在门口落轿时,还听到了木鱼声,是你敲的还是别人敲的?”
“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经。”孟冲回答,他想把这件事支吾过去,便改了话题说,“冯公公带来的人呢?”
“都在轿厅里歇着。”
“呀,这怎好怠慢。老杨!”孟冲扯着嗓子喊来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冯公公手下班头好好侍候。别忘了,临走前每人封几两脚力银。”
老杨退下办事去了。冯保不置可否,依旧望着书房,问孟冲:“孟公公,那位高僧还在里头吧。”
“啊,在。”孟冲回答。
“能否请出来相见,我也正想听听佛法。”
孟冲知道冯保这是多疑,怕里头藏了什么是非之人,连忙起身走回书房,领了一个约摸六十来岁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来。
老和尚显然已经知道冯公公的来历,一进客厅就朝冯保双手合十行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