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士人唾骂。要么就秉公而断,严惩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为。如此来又会引火烧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次辅地位恐怕就更是难保了。”正在左右为难之时,恰好巡城御史王篆闻讯赶了过来,他本是张居正的幕客,平日过从甚密,被张居正倚为心腹。
王篆知道张居正的难处,故一来就大包大揽说道:“先生您且登轿回府,这里的事留给学生一手处理。”
“这样也好。”
张居正点头答应,转身就要登轿而去,方老汉眼见此情连忙膝行一步,抱住张居正的双腿,哀哀哭道:“张老大人,你不能走啊,这王大真人口口声声说是奉了钦命而来,巡城御史恐怕管不了他啊!”
接着方老汉的哭诉,渐次围上来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来,叩地呼道:
“请张老大人做主。”
面对男女老幼一片哀声,张居正已不能计较个人安危了,只得长叹一声,与王篆一道走到了胡同口。
这时王九思一行尚被围观人群堵在方家杂货铺门前,王九思虽然仗着自己有皇上撑腰,弄出人命来也感到无所谓。但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且群情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心里头还是难免发怵。这时在一片喧哗声中,王九思得知张居正来了,顿时如得救星。他虽然从未与张居正打过交道,但根据“鱼帮水,水帮鱼”的道理,相信张居正一定会设法把他救出困境。
“张阁老,你看看,这些刁民要造反了!”
看到身着一品官服的张居正走进人群,王九思便扯起嗓子嚎了起来。
张居正瞅着一身黑气的王九思,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
王九思一听这口气不善,心中一格登,答道:“在下就是隆庆皇帝钦封的大真人王九思。”
“你就是王九思?”张居正目光如电扫过来,仿佛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脏六腑,接着朝路上躺着的方大林一指,问道,“这个人是你打死的?”
“他抗拒钦命。”
“什么钦命?”
王九思指着侍从手上的灯笼,骄横说道:“我奉钦命炼丹,要征召童男童女,这方大林违抗君命,把女儿藏了起来,本真人今日亲自登门讨人,他不但不知错悔过,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乱棍打死,死有余辜。”
“好一个钦命炼丹,”张居正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两盏灯笼,义正辞严说道,“你炼丹奉了钦命,难道杀人也奉了钦命?”
“这,是他咎由自取。”
“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每年浴佛节以及观音菩萨诞辰,他都要亲到皇庙拈香,为百姓万民祈福。你这妖道,竟敢假借炼丹钦命,当街行凶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饶你!”
张居正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发一片欢呼,有人高喊:“张阁老说得好!杀人偿命,把这妖道宰了。”
王九思本以为来了个救星,谁知却是个丧门星。顿时把一张生满疙瘩的苦瓜脸拉得老长,与张居正较起劲来。只听得他冷笑一声,悻悻说道:
“张阁老,看来你成心要跟我王某过不去了,别忘了大前天在内阁,你因反对炼丹,被万岁爷骂得面红耳赤。”
围观者一听这话,都一齐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着的张居正,众多眼神有的惊奇、有的疑惑、有的愤懑、有的恐惧。张居正脑海里飞快掠过高拱、孟冲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冲头顶气满胸襟,忍了忍再开口说话,便如寒剑刺人:
“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皇上以圣聪之明,及时指正,这乃是朝廷纲常,有何值得讥笑?倒是你这妖道,非官非爵,出门竟敢以两把金扇、六顶黄伞开路,仪仗超过朝廷一品大员。不要说你杀了人,就这一项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脑袋搬家,王大人!”
“在!”
王篆朗声答应,从张居正身后站了出来。张居正指着王九思,对他下令:“把这妖道给我拿下!”
“你敢!”王九思跳开一步,吼道,“众皂隶,都操家伙,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几十名皂隶闻声齐举水火棍把王九思团团围住,而王篆带来的一队侍卫也都拔刀相逼。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一场厮杀难免。
“都给我闪开!”
张居正一声怒喝,缓步上前,伸手拨了拨一名皂隶的水火棍,问道:“你在哪个衙门当差?”
“回大人,小的在顺天府当差。”
“啊。”张居正点点头,说道,“顺天府三品衙门也不算小,你也算见过世面,你认得我身上的官服么?”
“小的认得,是一品仙鹤官服。”
“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这位王真人穿的几品官服。”
皂隶扭过头看看,回身答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
“既然他没有官袍加身,你们为何还要听他的,反而还要违抗我这一品大臣的命令,嗯?”
张居正这一问声色俱厉,众皂隶顿时杀气泄尽,纷纷把举着的水火棍放下。
“上!”
王篆一挥手,持刀侍卫早已一拥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绑。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十一回 慈宁宫中红颜动怒 文华殿上圣意惊心
巳牌时分,在乾清宫重帷深幕的寝宫中酣然高卧的隆庆皇帝朱载才迷迷糊糊醒来。
自从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颗色如琥珀软如柿子且毫无异味的药丸子,隆庆皇帝又嫌夜晚太短时间不够用。此前他一直都在吃太医的药,太医每次把脉问诊,总要婉转告诫“皇上须得以龙体为重,暂避房事为宜”。其实不用太医规劝,朱载已经这样做了。不是他心甘情愿,而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他整日里两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王九
思的阴阳大补丸他只吃了两天,就感到腿上有劲,食欲大增,当晚就弄来一对金童玉女快活一番。王九思把他配制的药丸子说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对童男童女的尿液经水,再加进十几种秘不示人的药粉一块熬炼成糊状,然后再做成三颗蜜枣大的药丸,让隆庆皇帝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阴阳大补丸吃满一百日,隆庆皇帝就会病体痊愈。如果吃药之初,隆庆皇帝对王九思的话还将信将疑,那么现在他则是言听计从深信不疑。最让隆庆皇帝感到快慰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医那样要他“禁绝房事”,反而教给他“采阴补阳”的房中大法,把男欢女爱巫山云雨之事当作治疗手段,于快乐逍遥中治病,这是何等的乐事!
在贴身小太监的服侍下盥洗完毕,隆庆皇帝脱下杏黄色的湖绸睡袍,换上一件淡紫色夹绸衬底的五爪金龙闲居吉服,系好一条白若截肪色泽如酥的玉带,这才踱出寝宫,来到阳光灿烂的起居间中坐定。刚要吩咐传膳,忽见孟冲急匆匆进来跪下。一看见他,隆庆皇帝就想到吃药。这王九思的丹药并不是一次炼好,而是炼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时前炼好三颗,交由孟冲亲自送进乾清宫。
“药呢?”隆庆皇帝问。
“回万岁爷,小的该死,今天没有药。”
孟冲哭丧着脸,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隆庆皇帝惊愣地盯着他,问道:“为何没有药?”
“王九思被张居正下令抓了。”
“啊?”隆庆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孟冲于是把事情经过大致述说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节一语带过,而着重渲染张居正如何飞扬跋扈抓走王九思。
“反了,简直反了!”
听完孟冲奏报,隆庆皇帝怒不可遏,一挺身离开座榻,本来就浮肿发暗的脸颊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一直候在门外的张贵眼见此景,生怕隆庆皇帝又犯病,连忙跑进来跪下奏道:
“请万岁爷息怒。”
隆庆皇帝怒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来?他兀自吼道:
“张居正人呢?他人在哪里?”
孟冲答道:“他人大概在内阁,一大早,他就亲自到皇极门外,给皇上递了一个折子。”
“折子呢?”
“在。”
孟冲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隆庆皇帝却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座榻上,阴沉说道:“念。”
“是。”
孟冲打开奏折,磕磕巴巴地念起来:
仰惟吾皇陛下,臣张居正诚惶诚恐伏奏: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经王府井二条胡同口,见千百围观民众堵塞路途,并有老汉名方立德者拦轿哀哭告状,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下令皂隶用乱棍打死,伏尸街头。臣遂下轿勘问,见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围困。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钦差之名,强索方老汉孙女云枝……
“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隆庆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个小太监进来,搬过一只春凳,让隆庆皇帝一双腿搁上,替他按摩揉捏。
孟冲身躯肥胖,跪得久了,膝下虽垫了套着锦缎的软棕蒲团,双腿仍感酸麻,他趁机扭了扭腰,挪动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顿念了起来:
……查王九思并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迹京师,与妖言邪术惑乱先皇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结纳,沆瀣一气。陶王之流被圣上裁旨流放塞外终身不赦,王九思避祸潜踪,敛迹六年。但秽行不改,依旧招摇撞骗。去年秋季重返京师,倚陶王之余党,交接大,再以陶王之乱术,进谗邪于圣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经水炼制阴阳大补丹,在药理则荒诞不经,在民间则怨声载道……
臣谨记,陛下践祚之初,对陶王奸佞之流惑乱先皇之事,切齿痛恨,并亲降旨意一体擒拿。问谳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斩首西市。后依内阁首辅高拱计议,遵从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后,陶王阴魂重返,大内再起邪烟……
“不念了。”
隆庆皇帝挥挥手,孟冲如释重负地放下折子,他两手伏地,替跪麻了的双膝撑撑力,抬头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庆皇帝,只见他闭着眼睛,脸色黄中泛黑已是十分难堪。
“王九思现在何处?”隆庆皇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仍是闭着眼睛问道。
“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孟冲伸着颈子,眼巴巴说道,“请万岁爷降旨放王九思出狱,回去赶紧炼丹,不可耽误万岁爷今天的吃药。”
隆庆皇帝并不答话。趁这空儿,张贵小心奏道:“万岁爷,早膳已备好。”
“送上。”
“传膳——”
随着张贵一声吆喝,早有两个御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饮食进来,在座榻之前摆好。张贵上前扶起隆庆皇帝,看到面前一应打开的热气腾腾的食盒,隆庆皇帝胃口全无,他伸手指了指盛着燕窝红枣粥的瓷钵,张贵会意给他添了一小碗。
隆庆皇帝一边喝粥,一边对孟冲说:“你去传旨,着高拱文华殿候见。”
“大伴,这两个皇帝的字,你说哪个的好?〃
在慈宁宫的东披檐里,传出一个孩子脆脆的问话声,这是太子朱翊钧。按规矩,太子应住在乾清宫左手东二长街的钟祥宫里,但因年纪太小,便随其生母李贵妃住在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的慈宁宫中。为了照顾太子的学习方便,便把宫后院的东披檐改建成一间大大的书房。除了每月规定出阁讲学的日子到文华殿听翰林院的学士们入值讲学之外,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东披檐的太子书房里温书习字。今天,又是他跟冯保练习书法的日子。刚过辰时,冯保就进了慈宁宫,来到东披檐指导太子的书法。
文华殿的中书房里,珍藏了许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钧观赏临摹过不少。今天,冯保又从中书房借来了梁武帝的《异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两帖,请朱翊钧鉴赏。
朱翊钧虽然是十岁的孩子,但已跟着冯保练了五年书法,加之还有内阁制敕房的几位书法高手的指点,书法造诣自然也就不同凡响,一笔字写出手竟看不出什么孩子气。这会儿,他小大人似的眯缝了两只眼,把展在面前的两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后,似乎是捉摸出什么道道儿来了,这才开口问侍立在身边的冯保。
冯保两道稀疏的淡眉一挑,尽管他心中有事,表面上却仍乐呵呵说道:“太子爷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