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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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第1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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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扯了半天“条陈”,张四维并没有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他变着法儿引出话题:
     “吕阁老,你在条陈中说,释氏的念珠之数,是因钟声的一百零八响而借用。这一点,恐怕大多数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们也不必知道。”吕调阳笑道。
     “这次和尚给牒,要出题目考他们,我看,就把念珠之数的来历这道题加进去。”
     “这是偏题,不能这样考他们。”
     “题目不出难一点,让多数人顺利过关,恐怕事情就更难办理。”
     “为何?”
     “吕阁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师,来考度牒。”
     “怎么有这么多?”
     “往常三年颁一次度牒,现改成六年,积下来的人数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伦跑来找我,诉说难处,主要是名额太少,难以照顾。”
     “照顾,照顾谁呀?”吕调阳不解。
     “唉,当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笃信佛教,天底下想当和尚的人就多,还有一些当路政要,有权势的人物,也想借此机会做功德,都写条子到褚墨伦那里要度人出家。”
     吕调阳虽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发放中的幕后交易。从一开始议这事,他就躲得远远的。他现在的心态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张四维既然找上门来,不管怎么着总得搪塞一下,便说:
     “首辅让你分管此事,该拿什么主意你就拿呗。”
     “褚墨伦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恳请皇上增加名额。”
     “如此甚好。”
     “那么,吕阁老同意如此办理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定夺就是。”
     吕调阳一味推委,但既有了这个口风,张四维也就满足了,正欲起身告辞,忽见有人撩起了门帘儿。两人扭头一看,进来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
     “啊,是张公公,”张四维站起来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设宴给首辅饯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没见着你,这一晌忙些什么,每天早上的云雁功,你还在练吗?”
     “练,怎的不练,”张宏顺着做了一个云手大模大样回答,“我早年落下个结肠的毛病,内火重,常常一连几天拉不出屎来,现练了半年云雁功,竟把这毛病给练好了。张阁老,咱劝你也练一练。”
     “好,等啥时有空儿,请你来教我。”
     张四维说着,打了个拱就要告辞,张宏忙拦住他,道:“张阁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来对吕阁老和你传达谕旨。”
     张宏一进门就和张四维拉嗑子表示亲热,吕调阳一旁看着心里很不舒服,他早听说张四维同*宦打得火热,这下算是眼见为实。但当他乍一听到“谕旨”二字,便也顾不得再作他想,立马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掸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张宏伸手将他拦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吕阁老不必行大礼,皇上着奴才传的是口谕。”
     吕调阳便局促地站在那里,张宏瞄着他,用传旨时的那种严肃口音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口谕:说与吕阁老、张阁老知道,元辅张先生离京归乡葬父这三个月内,凡遇各衙门所奏一应大事,你们不得擅自处置。重要奏折要传给元辅看,由他秉断。”
     说到这里,吕调阳以为口谕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着眉头说道:
     “臣吕调阳遵旨。”
     “吕阁老,还没有完哪,”张宏接着又道,“第二道谕旨,说与内阁:朕大婚之后,尚未赏赐内臣,着你等知会户部,调银二十万两入内廷宝钞库,钦此。”
     “这……”
     吕调阳一下子愣住,张宏传旨完毕,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一拍巴掌,盯着吕调阳几乎全白的胡子说道:
     “吕阁老,调银子的事万不可耽误,咱们一万多名内侍,都等着皇上的赏赐哪。”
     张宏说完朝张四维挤了挤眼,然后高打一拱飘然而去。吕调阳盯着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脚,怒气冲冲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个奴才,凭什么得赏银。”
     “正因为是奴才,才想着要得赏银呀。”
     张四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弄,吕调阳白了他一眼,咕哝道:“皇上这道旨意,考虑欠妥。”
     “为何?”张四维问。
     “太仓银用于国事,若调去赏赐内臣,岂不变成了皇上的私房钱?”
     “是呀,此旨一出,定会招致非议。”
     “如此说,不谷须得写一道抗疏。”
     “写给谁?”
     “写给皇上。”
     “吕阁老,葫芦在墙上挂着,您何必非要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的第一道口谕,你忘了吗?”
     “哦!”
     吕调阳好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张四维冷笑一声,悻悻然说道:
     “说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辅一人,咱们在内阁,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是呀,”吕调阳长叹一声,凄凉言道,“不谷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给皇上写折子,请求致仕回乡。” 
     “吕阁老,皇上对你还是信任的,不然,怎么会问你谯楼上的钟声呢?”
     “如果首辅在,皇上就不会问我了。”吕调阳枯涩的眼眶忽然湿润了。他垂下脑袋闷了半天,又抬起来问,“凤盘兄,皇上要银子,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这样大的事情,你我怎能作主,还是让首辅作主。”
     “他不在啊?”
     “这个好办,”张四维讪笑着,眼眶里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决策之事,将奏折移文等一应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传给首辅。”
     吕调阳想了想,摇摇头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办理了。”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六 回 说白猿故人悲失路论大捷野老析疑云




     半上午时分,一乘八人抬大轿行进在新郑县通往高家庄的乡间泥路上,大轿里坐着的是张居正。他是昨天夜里赶到新郑县的:从河南府南下南阳府,新郑县并不在必经之路上。张居正之所以绕来这里,为的是拜会他内阁多年的同事,于隆庆六年因触怒李太后而被迫致仕的首辅高拱。这高拱与张居正曾经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后来又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敌。打从隆庆六年秋,张居正在京南驿设宴为高拱饯行,两人不欢而别后,一晃六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世事推移星回斗转,当年的恩怨已淡为云烟。如今,已稳稳踞坐在首辅宝座上的张居正,常常在不经意问想起高拱:毕竟,他们曾经惺惺相惜。去年冬,他的两个儿子敬修与嗣修南下奔丧,他曾嘱他们两人代他到新郑县参拜高拱并赠送礼物:后来,他接到敬修的来信,言已去过新郑见过高世伯,只觉他音容憔悴,身体非常不好。得到这个消息,张居正更是动了恻隐之心。这次南归葬父,他决计亲自到高拱的故乡走一趟。
     昨天赶到新郑县时,天已尽黑。张居正遵循当地“夜不访客”的习俗,遂在驿店里安顿下来。今天一早,他便把大队仪仗兵马留在县城,只带了简单随从,望高家庄迤逦而来。
     不知不觉已经离京半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山河大地愈是葱茏可爱。这中州地面,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青青的麦浪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那是郁厚的地气在升腾。阳光穿过白雾,空气中浮漾出若有若无的淡紫。在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小精灵一般的呜禽们在充当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啸着钻入青空,鶺鸰贴着麦穗掠翅儿飞行时,总是显得有些拘谨,它们的活泼还不如蜻蜓呢。鹌鹑在土垄间漫步,斑鸠在开着槐花的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
     穿行在这样如诗如画的风景中,张居正却无心欣赏。自那天夜里,他在真定府举办的接风宴上收到第一份内阁传给他的急件,兹后几乎每一天他都要收到一大包各种各样要他阅处的文件。现在,他的轿子里还放着那一颗万历皇上赐给的银印哩。这银印上镌刻着“张首辅印”四字。凡他传回北京的函札,只要盖上这方银印,都必须六百里加急送呈御前,这样的密奏之权也是特例。张居正既为之高兴,亦为之心烦。最让他棘手的,还是皇上要从太仓调用二十万两银子的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皇上一贯严于律己深明大义,凡有吃不准的事情,总是事前征求他的意见,然后再按他的建议下旨。却没想到他离京才不到十天时间,皇上就擅自主张向户部要钱,而且口气强硬不容商讨。张居正立刻感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上开始自己作主了。因在旅途中,他无法就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作出全面的判断,亦不能写揭帖请求皇上召见,当面向他说明太仓银不可随便调用。但凭着多年的执政经验,他知道此事不可与皇上硬抗。他毕竟已离开了京城,这时候若得罪了皇上,旁边再钻出什么人来撺掇几句,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紫禁城中了。而且,吕调阳虽传来圣谕,却没有只言片语申述自己的态度,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内阁中的辅臣,一个个肩膀都是歪的,没有谁肯承担责任。思来想去,他决定先让户部划拨十万两银子出来给宝钞库,以满足皇上的要求。余下事情待他回到北京后再作处理。
     人在旅途,心在朝廷,一天到晚总有些不顺心的事萦于脑海中,张居正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但今天情形又有些不同,毕竟要与暌违六载的“故友”见面,再大的麻烦事也得暂时搁置。
     高拱所住的高家庄,距县城不过二十来里地,轿夫脚快,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中州麦野一马平川,偏这百十户人家的高家庄周围有一些小丘陵。离庄子大约还有半里地光景,张居正吩咐停轿,这剩下的一段路,他想走进去。刚走不几步,便见一个人飞奔似地跑来。他赶紧停住脚步,打量这人是谁。
     那人跑到他跟前,扑通跪下,口中禀道:“张大人,小人高福有失远迎。”
     “你是高福?”一听这名字,张居正记起他是高拱的管家,但眼前这位须发班白满脸皱纹的半老之人,却与当年在京城见到的那位脸上总挂着微笑的精明汉子完全不同,遂上前把他扶起,吃惊地说,“几年不见,你都变成两个人了。”
     高福木讷地搓着双手,笑道:“咱现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你家老爷呢?”
     “喏,村口站着的那位老人就是。”高福回转身朝村口指了指,说,“老爷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只能在村口迎接张大人。”
     张居正循声望去,只见村口站了一大堆人,最前边的一位老人正朝他摇动着双手,从他挥手的节奏以及站立的姿势,张居正一眼就认出这位老人正是高拱。他内心顿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情,阔别的情怀促使他信步跑了过去。
     “元辅!”
     大老远,张居正就高声喊了起来:
     “太岳!”
     高拱也用他略微沙哑的嗓音锐声喊道。两人都向前快跑几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才跑出两步就差点摔倒,张居正紧赶一步把他扶住。
     “元辅!”
     “太岳!”
     两人又都忘情地喊了一声。在激动的泪花中两人行揖见之礼。张居正仔细观察高拱,只见他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道袍,头上戴着诸葛巾。那一部硬楂楂的大胡子如今已是全白,衬得他的脸色似乎比当年更黑。不过,这种黑色让人感到的不是健康,而是一种让人担忧的病态。他眼角的鱼尾纹还是那么深刻、僵硬,眼光虽然浑浊了许多,但仍然让人感觉到它们的深沉有力。行礼之后,高拱又伸手拉着张居正,这只手是那么的瘦削、冰凉。张居正虽然对高拱的衰老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一看到这副风烛残年的样子,他仍感到十分难过。他抚摸着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嘘起来。
     两人相见时的真情流露,所有在场的人看了无不动容。
     还是高拱首先从梦寐状态中惊醒,他松开张居正的手,凄然一笑,言道:
     “太岳,六年不见,你也苍老了许多。”
     “机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这滋味,你高阁老又不是没尝过。”张居正不想一见面就说沉重的话题,他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问道, “元辅,你这高家庄是不是新郑县最好的风水宝地。”
     “太岳,你不要再叫我元辅了,今日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
     “喊惯了,改不过口来。”张居正笑着解释。
     “你方才说到高家庄的风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觉得这儿好吗?”
     “冈峦起伏,沃野千顷,有形有势,当然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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