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怒气冲冲回道:“恭喜什么,你以为这是天作地合的姻缘?呸,这是龌龊的交易!”
“交易?”王氏茫然不解。
“你想想,游七一无功名,二无资产,一个官家小姐,凭什么要嫁给他?若是正室,也还说得过去,却是个二房,人家凭什么?”
王氏先前没想到这一层,于是顺着丈夫的话问游七:“对呀,游七,你说,人家凭什么?”
游七愣愣怔怔,红着脸答道:“这本是媒人撮合,我与孟芳见面,两情相悦,就订下这门亲事。”
“真是这么简单?”张居正冷笑一声,“你知道孟无忧今天下午在值房里如何对我说?他说于公于私,都对我这位首辅大人唯马首是瞻,这不明摆着要同我攀亲戚么?就这一句话,就将他把妹妹嫁给你的意图彻底暴露。”
游七这才知道是孟无忧说漏了嘴,他有心帮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出了这个岔子,他顿时瘫了气性。情知抵赖狡辩都只会引起张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赶紧扑通跪下,哀求道:
“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应向老爷讲明她的身世。”
“知错就好。”王氏想息事宁人。
张居正断不肯给夫人面子,斥道:“错既犯下,断不可轻饶,来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厢房候着的李可带了四名兵士闻声走了进来。见他们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磕头求道:
“老爷,原谅小的这一回。”
此时客堂里一干仆人都嚇得筛糠一样,不知是谁领了个头,都一齐跪了下去,齐声哀告:
“请老爷原谅游总管。”
王氏也想开口说情,但一见到张居正脸色铁青,知道此时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也只能掩面叹息。张居正本来就有杀鸡啉猴的意思,见众仆役跪地哀求,越发铁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
“还傻愣什么,褪掉他的外衣,给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条衬裤,游七本是瘦人,干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怜。尽管士兵们并不真的上劲儿抡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气,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扫下来,也还是有着粘皮带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瘫在地上周身痉挛呻吟不住。张居正瞧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恶狠狠地斥道:
“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诉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书张大人,将孟无忧调任云南湾甸州,降两级使用。李可,将他扶回家中歇息。”
李可派军士刚把游七抬走,忽见阍者来报:“老爷,戚继光大帅来访。”
“啊,他来了,快请!”张居正起身欲往轿厅相迎,挪步时对仍跪成一片的仆役说,“都退下,你们记住,今后谁敢背着我与官场上的人交往,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众仆役诺诺连声,都滚葫芦似地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环的搀扶下回到后院。
张居正刚说前往轿厅,却见戚继光挟着一身寒气闯进门来。论年龄,他比张居正小三岁,因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却显得比张居正苍老。但一双鹰隼样的眼睛以及鼻翼下两道绕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着一股英武刚猛之气,一看就是一个统驭千军万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东南沿海一带,出了两个抗倭名将,一个是俞大猷,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戚继光。对这两个人,张居正始终是赞赏有加。他在隆庆二年人阁之后,一直分管军事。正是由于他的力荐,戚继光才得以升任总兵并从浙江调任蓟辽,担负拱卫京师的重任。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后,又给予了戚继光更大的权力,一是游说皇上撤回了历来由太监担任的监军,二是允许他从浙江招募新兵。这两点都是违背祖制的,监军代表皇上行军事控驭之权,而自洪武皇帝就实行的军籍世袭制,也就是主兵制度,更是不可更易。这些主兵纪律涣散,毫无战斗力可言。张居正支持戚继光招募客兵,实乃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创新之举。戚继光在蓟镇总兵位置上,既无监军制肘,又有新训成的浙江客兵锐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关的长城一线,在他手里固若金汤。一直令朝廷头痛的俺答与鞑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骠骑,已是三年不敢犯边。有鉴于此,自隆庆皇帝以至当今李太后,还有朝中一应大臣,都认为张居正用人允当。一个戚继光,足抵百万雄师。这种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怀,使两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继光碰到排解不开的难事,往往会驱马进京直闯纱帽胡同里的张大学士府。张居正府中侍卫,知道戚继光与张居正的关系,故也从不阻拦。但是,冒雪冲寒夤夜造访,这还是第一次。听得门外烈马喷鼻乱蹄踏雪的声音,张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继光一应随从到候见房休息。他与戚继光在客堂分宾主坐定。堂役沏上热茶,戚继光嘴唇冻得发乌,也不知道烫,竞一口喝了半杯。
“元敬兄,”张居正亲热地喊道,“这么大雪天,又是夜里,你从蓟镇跑来京城,有何要事?”
“咱不是从蓟镇来的,咱是从长城古北口直接驱马而来。”戚继光开口说话,声音洪亮。
“你从长城上下来,有敌情吗?”
“比敌情还可怕,”戚继光一跺脚,咬着牙说,“首辅,我是来告状的!”
“告状,告谁的状?”
“总督王崇古大人。”
张居正听罢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与戚继光相处得不错。朝廷用人方略,九边总督必须由文官担任,而总兵则属武职。历来总督与总兵之间能够同心协力和睦共处的并不多。张居正深知其弊,当上首辅之后,安排地方九边总督,一再告诫他们要对总兵尊重。这两年来,九边军事衙门少有龃龌,戚继光也不只一次讲过王崇古对他十分礼敬,为何今晚态度大变?张居正急于想知道原因,急切问道:
“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
“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继光说罢,大呼一声:“金钰!”
隔了五六间房的金钰听到这一声山吼,立忙从候见房中跑了出来,这金钰是戚继光麾下一名偏将,掌军需之职。他大踏步跨进客堂,朝张居正单腿跪下,朗声言道:
“末将金钰,参见首辅大人。”
张居正示意他起来,戚继光一旁令道:“把东西拿上来请首辅过目。”
金钰闻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绗棉的箭衣来,戚继光接过抖开给张居正看,只见这件棉箭衣到处都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黄黑发霉。
“这是谁的棉衣?”张居正问。
“这是咱蓟镇所有兵士今年刚刚换季的棉衣,”戚继光愤懑地说,“是王崇古大人配给咱们的。”
“刚换季的棉衣,怎地这般破旧?”张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顿感不安,“穿这样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够御寒?”
“这一连几天的暴风雪,通往长城的路都断了,不说京城官绅人家可以围炉取暖煮酒冲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热炕头上享受天伦之乐,但惟有咱的兵士,这时候都还在守护长城,城内雪深一尺,长城上就会雪高一丈。如果说城内胡同口的北风能割下人的耳朵,那么长城上的北风,就能推墙墙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长城垛子上守卫的兵士,一看到他们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风撕烂了。这些兵士都是从浙江招募来的客兵,本来就不抗冻,再加上穿上这么一件烂棉衣,等于赤身裸体站在滴水成冰的长城上,有几个抗得住?首辅你也知道,咱戚继光训练的客兵,军纪极严,都是宁可前进半步死,也决不后退半步生的硬角儿,就因为这样,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冻死了十九个人。那是十九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啊!如果不是这劣质的棉衣,他们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悲惨!”
戚继光说着说着喉头哽咽,两泡热泪在他的眼圈里打转。张居正与戚继光认识了七八年,还从未见他如此动情。不过,这件事本身也让张居正悲愤填膺。他的眼前闪现出风雪交加的长城,闪现出那十九具冻得僵硬的尸体。他端着茶杯的手颤抖着,猛地,他将茶杯向地上一掷,随着“咣”的一声,张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
“真是岂有此理!”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戚继光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物,但依然被张居正的盛怒而震慑。他本来还有诸多愤怒要一一控诉,到此时反倒噤口无言了。张居正稳了稳情绪,又开口问道:
“戚大帅,此事你想如何处置?”
“写折子参他。”戚继光气呼呼答道。
“参谁?”
“王崇古大人。”
“参他何用,”张居正长叹一声,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给你的军士制了棉衣,却不知另有隐情。”
“另有什么隐情?”
“这棉衣是武清伯李伟采购的。”
“怎么会是他?”戚继光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旋即又颓唐坐下,沮丧地说,“这么说,我的兵士白死了的。”
“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谁,这笔账一定要清算!”
张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满脸不可侵犯的正气,戚继光心田里腾起一股热浪。
大雪时断时续下了整整一夜,尽管五城兵马司加派了巡逻兵士,城里头还是冻死了不少乞丐。还有一些破旧房子和流浪汉临时搭盖的草棚,都被大雪压塌。一些在檐缝里做窝的麻雀,许多都被冻成了冰团子。这样的大雪,京城里已是好几年未曾下过。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庆皇帝掌御时,碰到这等恶劣天气,肯定会传旨免朝,但如今的万历小皇帝,在张居正的教导下,立志要当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决不会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时,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灭灭的灯笼,这是巡逻军士为上朝官员照道儿的。一乘又一乘轿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络绎而来。
紫禁城午门外的广场,由于有军士彻夜扫雪,倒也干干净净片粒不存。官员们陆陆续续到达这里,还没有听到序班的鞭响,故都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凑在一起闲聊。却说东南角的高墙下,几个六科廊的给事中围在一起说话,他们中有吏科给事中刘炫,礼科给事中陈吾德和户科给事中孟无忧。这些言官一个个锦袍雕囊,手笼在袖子里,跺着脚还嫌冷。其中陈吾德一个人没有戴护耳,故伸手捂着耳朵不停地搓动,刘炫瞧他那样子,便取笑道:
“陈大人,你说这世上最不抗冻的禽兽是什么?”
“猪,”陈吾德哈着气说,“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里不出来。”
“老兄差矣,”刘炫故作高深说道, “最怕冷的不是猪,是鸡。”
“鸡?你有何根据?”
“你说,人若冷,从哪儿冷起?”
“脚。”
“不对。”
“那你说从哪儿?”
“耳朵。”
“有何凭据?”
“脚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没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吴老兄,举起两只手不停地搓。”
孟无忧静听两人打嘴巴官司,这时插嘴道:“吴兄,就算你那歪理儿成立,也扯不上鸡呀。”
“为啥扯不上,鸡怕冷,干脆只长两只比绿豆还小的耳朵,像咱们的吴大人。”
刘炫绕了半天的圈子,原来是变着法儿嘲弄陈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众人顿时哄笑起来,陈吾德虽吃了闷亏,倒也不气恼,反而凑趣说:
“刘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属鸡。”
“这很好,大家可称你为鸡兄了。”
鸡兄与“鸡胸”同音,瞧着陈吾德麻杆儿样的身材,众人越发笑得厉害。陈吾德仍不气恼,却神秘地把嘴凑近刘炫的耳朵,小声问道:
“你知道李太后属什么?”
“不知道。”
“属鸡!”
“你……”
刘炫再也不敢置一词,众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陈吾德,这时反倒开怀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着刘炫与孟无忧,奚落道:
“我看你们真没出息,一个个戴着耳罩。你们不是‘鸡兄’,干吗要把耳朵罩起来?”
“耳朵怕冷嘛。”孟无忧主动搭讪想缓和气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陈吾德冷笑一声,讥道,“那朝廷给咱们的耳罩,谁给取消了?”
陈吾德说的这句气话大家都懂:朝廷旧有规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师各衙门命官,皆可于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