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心下猜测:李太后对金学曾的不满,起因大概还是缘于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学曾辩解,言道:
“启禀太后,金学曾到荆州税关主政才一个多月,就闹出这一场风波。依臣下来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荆州税关历年欠税之巨的隐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计阻止他的调查。”
“是谁阻止?”李太后追问。
张居正答:“荆州府知府赵谦。”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插话道:“朕记得,这个赵谦是前年京察时,由你张先生亲自提名,从荆州府同知位上荐拔为荆州府知府的。这个金学曾也是张先生欣赏的人物,两人都出自你的门下,为何还要相互攻讦?”
小皇上历练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细微处发现问题。张居正为此感到惊喜,但就事论事又不免有些尴尬,他斟酌一番,才缓缓答道:
“下臣受了赵谦的蒙蔽。”
“此话怎讲?”
“家父数度来信,夸赞赵谦有政声,造福桑梓尽心尽力,下臣听信了家父的举荐,便派省按院风宪官就近考察,结论也是赞赏有加。于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荐,将赵谦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举荐赵谦,乃是因为赵谦在担任江陵县令时,曾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了家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四回 送乌骨鸡县令受辱 拆石牌坊知府惊心
位于东门大街的大学士府,因其前身是辽王府,那规模势派竟是超过了荆州府衙。张文明买下后重新修葺装饰,体制愈是恢弘。老远看去,那一片片飞檐翘拔的曲面大屋顶,盖着华贵的琉璃瓦,日头底下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之间,宽大的门梁上悬了一块六尺长的伽楠香大匾,书有斗大的“大学士府,,四个石青底子的金字。门前踏道两侧,各蹲了一只神采飞扬的汉白玉大石狮。府前广场甚为宽阔,踏道两侧藻井廊沿之下,挨着角柱石,是两排錾工考究的米青石系马桩,正对着大门约十丈开外,并排儿竖了四根高耸入云的沉香旗杆,飘扬的黄绫滚边三角彩旗上,“大学士张”四个字赫然醒目。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无论刮风下雨,这旗杆下以及大门口都有家丁守卫。因此,除了府中开堂会以及别的什么喜庆日子,大门El落满官轿歇满马匹外,平常空荡荡难得见一个人影。高墙大院重门深禁,那气势就把人震慑,谁还敢于此地逗留一窥堂奥呢?
自张老太爷被承差水火棍打伤后,这半个多月里,大学士府门前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远近各路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莫不都争先恐后赶来探视。这里头作祟的,原是官场上的攀比之心。某某衙门的左堂大人持了拜帖携着礼盒儿前来问候,那右堂大人若不来,岂不遭人议论?这个衙门探视过了,那个衙门焉敢有半点支吾?荆州城里各衙门自不必说,邻近州府衙门,只要有一个带了头,其它的也必都闻风而动。最早赶来慰问的,是湖广道抚按两院的代表,这两衙一动,底下各府州县有谁不看上司脸色行事?官场上盛行的本来就是钻营之术,热衷于奔走权门的官员们自是不肯放过这一次邀宠讨好的良机。一时间,荆州城中百官云集,大学士府门前广场连日来竞像是开庙会似的,众官员紧赶慢赶揣着巴结之心前来,却没有一个能见到张老太爷。这老头子听了赵谦的话,托言伤势太重,躲在后院不出来。接待他们的是张老太爷的二儿子,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他如今挂了个锦衣卫指挥的五品衔,府衙也就在这荆州城中。因在私宅与来访的官员不好行庭参礼,张居谦索性除了官袍只穿便服见客。每天,他都要收下一大摞洒金朱砂笺的拜帖,礼盒儿差不多堆满一间屋子。这一天大约巳牌时分,张居谦正在前院客堂里接待专程从夷陵州赶来拜谒的太守冯大人,一名家人进来递给他一份拜帖。这
份拜帖太过简陋,好像是临时找一张红纸写下的,上面一行颜体楷书倒是颇见功力:晚生李顺谨拜。“是远安的知县李顺,”张居谦对冯大人说,“你且稍坐,我去迎他进来。”
张居谦走出大门,只见李顺穿了一件油青布的直裰站在广场上静候。他旁边站了一个脚佚,挑了两只礼盒儿,一只方方正正,另一只圆鼓鼓的,大过府衙悬挂的大灯笼,都用红布罩着看不清里头的实物。张居谦看这礼担沉甸甸的,心里先已有了几分满意,忙迎上去抱拳一揖,笑吟吟说道:
“李大人,屋里请。你的轿夫呢,让他们喝茶去。”
“咱没有轿夫,”李顺擦着满头的大汗,恭谨答道,“咱是走着来的。”
“你从远安走来?有二百多里路吧?”张居谦一惊。
“不不,咱骑了匹驴子来的,进了城,咱就将驴子留在家里拴着。”
“啊,我倒忘了,李大人就住在城里头。”
张居谦说着把李顺引进客厅,先将他与冯大人作了介绍。冯大人是六品官,比李顺高了一品,加之他对这个不是科举出身的特荐知县有些瞧不起,故敷衍作答。李顺也不计较,与张居谦寒暄了几句,就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礼单递给张居谦,红着脸说:
“听说张老太爷受了重伤,晚生寝食难安。远安穷乡僻壤,没啥置办的,备上一些土特产,给老太爷补补身子。”
张居谦接过礼单一看,上面写着:“天麻十斤,乌骨鸡二十只。”顿时心中不悦,忖道:“你远安再穷,也不至于弄出这等上斤不上两的礼物来,这不是打发叫化子么?”他随手把礼单朝茶几上一丢,说道:“难为李大人心诚,但这份礼物断难收下。”
“这是为何?”
“家严生性不喜欢吃鸡。”
“可这是乌骨鸡呀,”李顺郑重声明,“和天麻一起炖着吃,专治头晕。”
“乌骨鸡还不是鸡?”张居谦怏怏不乐回道,“家严一闻到鸡汤味儿,就作呕。”
“李大人啦李大人,你在荆州城住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闲坐一旁的冯大人趁机插话,“咱从山西调来夷陵任上还不到一年,就知道老太爷从来不吃鸡,他老人家最喜欢吃的,是鹅。”
“对,家严喜欢吃鹅,”张居谦接过话头,“李大人,这乌骨鸡你还是拿回去。”
李顺心下揣度这是张居谦嫌礼薄,一时无以回答。却说那天他在家中与到访的金学曾别过,当时就骑一匹小驴儿花了两天时间回到远安县衙,他虽然知道了张老太爷挨打的消息,但并未引起重视。大约过了十几天,县学教谕自荆州公干回来,向他备细说了湖广道远近州县衙门前往大学士府探视张老太爷的盛况,他这才发觉自己真是个笨人,居然想不到去大学士府拜望,却颠儿颠儿地回到县衙。如今只好再往荆州一趟送礼补个人情。提到送礼,他又犯了难,远安是个穷县,衙库里虽存有百十两银子,可那是一应差役的工钱和几位属官的俸资,万万动不得。何况他当上县令的第一天就为自己订下规矩,除了俸银,不可昧良心花公家一厘钱。搜遍箧笥,找出了二两碎银,吩咐衙役就用这些钱买了十斤天麻和二十只乌骨鸡。他自以为这是一份重礼,及至到了
荆州,听说别的州县衙门送的大礼盒儿都是用骡子驮,外带还奉上一张银票,大的几百两少的几十两不等,这才为自己礼物的寒酸而发窘。想再添置些又苦于囊空如洗,只好硬着头皮带着礼挑子姗姗而来。
李顺这边厢蔫头耷脑如坐针毡,颐指气使的冯大人在那厢又说起了风凉话:
“李大人,你堂堂七品县令,怎么像个鸡贩子,二百里长途挑一担鸡来。”
人有脸树有皮,李顺再木讷,对这种侮辱也受不了,便反唇相讥道:
“冯大人,我是一个鸡贩子,想必你就是一个牙郎了,是不是搬了一座金山来?”
“你……”
“你们是衙门送礼,用的是民脂民膏,我李顺礼物虽轻,花的却是自家的俸银。”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张居谦赶紧出来调停,他用眼色示意冯大人不要做声,自家勉强挤了个笑脸朝李顺说道:
“冯大人只是开个玩笑,李大人不必认真,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李大人这份情,我代表家严领了,只是这乌骨鸡,家严实在享受不了。”
“张大人的意思,是让咱李某真的把这乌骨鸡挑回去?”
“这……我已说过,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严领了。”
“既如此,李某告辞了。”
李顺说着,起身朝张居谦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气鼓鼓走出了客堂。当张居谦赶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时,李顺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头望了望半空中飘着的“大学士张”的彩旗,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子酸楚,强忍着,两泡热泪才不至于溢出眼眶。这时又有两乘官轿抬进广场,他连忙低头疾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老爷,你要去哪里?”
迷迷盹盹的李顺这才惊醒,抬头一看,竞已穿过了十字街口,连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个脚佚,肩上还挑着那红布盖着的一方一圆两只礼盒儿。
“你真的挑回来了?”李顺问。
脚佚悻悻然答道:“老爷,别个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鸡贩子,还有……”
脚佚欲言又止,李顺追问:“还有什么?”
“由荆州府同知郑大人出面张罗,包下了大学士对面的章华酒楼,凡送礼的老爷都有筵席招待,随差也都有酒吃。”
“你没吃上酒,感到窝囊是不是?”
“小的叹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烂嘴龟子乱嚼舌头,说得很难听。”
“任他们说去,”李顺苦涩地一笑,四处张望张望,说,“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是呀,小的寻思老爷家住南门,怎么就闷头朝西走,所以就在后头喊上了。”
“这前面是啥地方?”李顺懵懂地问。
“尽是些店家,也有一个衙门。”
“啊,对了,”李顺猛然清醒了过来,一拍脑门子,“荆州税关就在前头,走,咱们到税关去。”
“挑着这礼盒儿?”
“挑着。”
李顺说着又快步前行,挑佚跟着他,急匆匆走到了税关门口。
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赶紧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契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诧异,又心生温暖。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佚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好奇地问:
“李大人,你这是?”
李顺苦笑了笑,道:“一言难尽,咱们进去叙说。”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金学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顺便把今日去大学士府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学曾听了哈哈大笑,谑道:
“李大人,二两银子送礼,你这又创下了万历官场的奇闻,人家没轰你出来已是存了客气。”
李顺心里怄不过,也就说了句粗话:“咱这是割卵子供菩萨,他嫌不好看,咱还痛死了。”
“罢罢罢,咱们打个平伙,你出两只鸡,我去叫人买一坛老酒来,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学曾当即吩咐下去。李顺无意间瞥见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四尺长的蜀版藤白纸,已是墨气淋漓书就了一半,他当下起身去瞄,纸上写道: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日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三曰气听,
不直则喘;四日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嘹。古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
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世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
刻,其术……
字体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笔意。李顺细细玩吟了两遍,赞道:
“金大人,你这五听之辩,乃是有感而发。”
“是啊,这几日我一直寻思,要给这值房起个名字,昨日想了一个晚上,才想了一个名字,叫五听斋。上午闲来无事,便琢磨着写这一篇《五听斋记》,刚开了个头,你就来了。”
“五听斋,”李顺非常同情金学曾眼下艰难处境,也知他压抑难申的心境,便道,“单看这个开头,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究竟何为偏听,何为兼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前些时偶翻《周礼》,才找到了出处。”
金学曾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