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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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熊召政:张居正-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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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保浅浅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来着?” 
     “小人想在这贡船上搭载一些货物。”
     “什么货物?”
     “在苏杭二州采购的绸缎衣料。”
     “郝员外又跟咱玩猫腻,直说了吧,是不是又从海上弄了些宝贝来?”
     “是……是的。”郝一标尴尬地笑着。
     冯保听徐爵说过,去年,张居正曾致信漕运总督王篆,帮郝一标弄了两条漕船,运了诸多海上私货到京。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从南京起运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张家湾,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一趟下来,少缴一笔老大的榷税不说,还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这个中好处,冯保焉能不知,便问道:
     “去年,首辅张先生不是帮你弄了两条船么,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听冯保口气中似乎含了一丝醋意,郝一标赶紧辩解:“首辅大人去年是帮小可弄了两条船,但他言明,这是对前年秋上我帮他收购胡椒苏木的回报,下不为例。”
     “张先生知道你运的什么吗?”
     “我告诉他是苏杭绸缎。”
     “南京鲥鱼厂的贡船,一共才三条,而且都载得满满的,哪里还能搭载货物。”
     “冯公公,你老只要发个话,天上星星都摘得下来,哪里还在乎几条贡船:”
     “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冯保伸了个懒腰,问徐爵,“咱来时,看到山门外支了几里地的帐篷,都是卖货的?”
     “是的,”徐爵坐得笔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着回道,“满京城的商贩,都赶来这里趁燕九。”
     “是否有骨董摊儿?”
     “有。”
     “走,咱们去看看,郝员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标说着已是离座,用手抚了抚腰间晃动的那只翡翠麒麟,大献殷勤说道,“我来时见着了那些骨董摊儿,也摆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画,只不知是真是假,冯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鉴定鉴定,若是真的碰上几件,您都拿上,不拘价格小可一应付账。”
     “郝员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说见外话,钱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这么说着,已是跨步出门。正要唤闻天鹤道长辞行,却突然看见一个人跑进云集园。只见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袭小蟒朝天的玄色内五品补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体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之气。冯保定睛一看,不免惊道:
     “这不是孙隆吗?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话间孙隆已气喘吁吁跑到冯保跟前,双腿一跪,禀道:“奴才孙隆,叩见老公公。”
     此时的云集园中,尚有不少太监在嬉闹玩耍,孙隆的慌张样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却说这孙隆也是太监中的新贵,他入宫前读过两年私塾,又在内书堂学了三年,同别的小内侍相比,他的特点是留心学问,好谈掌故,于骨董字画多有爱好,因此很得冯保赏识。但因年轻资历浅,在孟冲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内监库的丁字库里当了一名司库,专管内廷纸墨笔砚的文具发放,是一份油盐不进荤腥不沾的闲差。但孙隆人很机灵,那一日趁送笺纸之机到了冯保的值房,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来,双手递给冯保,言道:“奴才觅到一把扇子,请冯老公公赏鉴。”冯保接过一看,是一把十分陈旧的黄罗扇。有两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黄罗也褪去了光泽,积了几块小红斑。扇面上书有一诗:“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字体亦草亦行,丰腴有致。落款两字:李煜。冯保看过大惊,问:“这是南唐李后主的?”孙隆答道:“奴才吃不准,但宋人笔记中记载过这件事,这把扇叫庆奴黄罗扇,是李后主赐给宫女庆奴的。宋朝时,这扇子落在东京汴梁,也由内廷的中贵人收藏。”冯保又把折扇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这是李后主的真迹,你是怎么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库藏,发现了这个。此后翻遍所有的册簿均不见登记,是个无主儿的物件,因此便携来这里。老公公若觉有趣,就留下。”冯保本就爱不释手,一听此话也不推辞就收下了。过了些时日,他打听到这把庆奴黄罗扇并不是宫中旧物,而是孙隆花二十两银子从骨董市上买来的:对于一名小内侍来讲,恐怕搜尽积蓄也很难凑足二十两银子,冯保嘴上不说,心里头对孙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区
     区二十两银子,而是看中孙隆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后,一心要给孙隆谋个上等差事儿。年前,冯保奏明皇上,把内廷掌管的杭州织造局的掌印太监撤了,荐了孙隆前往接任。这内廷的织造局共有三个,一在苏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规模最大。这三个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赏赐的缎帛均由此供给。织造局所给关防,均有“钦差”二字。因此,一应地方官员见了他们,管你几品几级,莫不都缩脖儿避马让轿。孙隆得了这份美差,自是对冯保感激涕零。过罢元宵节,他就去冯保府上辞行,说是选了燕九节这一天动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说,他这会儿应该到了张家湾运河码头,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出现在白云观。
     冯保让孙隆平身,然后问他:“你不是今日动身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孙隆喘息未定,哭丧着脸答道:“启禀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这等事?”
     冯保一双眯眯眼突然睁大了,怔怔地望着孙隆。
     却说杭州、苏州、松江三个织造局虽属内廷管辖,但职责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主要是为皇上制造“龙衣”。皇上平居的缥裳,大朝时的章服,祭祀时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龙衣”造价昂贵,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万多两银子。这次孙隆履任,按冯保的授意,呈上一份制造清单,各色质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项,总共要耗费八十万两银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样颁旨。历来规矩,三个内廷织造局用银,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拨给。因此每年织造局用银计划,须得内廷织造局会同工部商量妥当后才报呈皇上。这次孙隆先请得圣意,再知会工部,这种作法已引起工部极度不满。加之所请用银高得离谱,比之隆庆皇帝时每年的四十万两银子,高出一半还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织造局虽是钦差,但地方州府于此项配合,只认工部移文。孙隆自恃圣旨在握,满以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昨日进了工部衙门,却碰了一鼻子灰。
     听完孙隆的陈述,冯保这才感觉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个失误。其实,这个“失误”是他故意所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办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礼监的权力,意欲通过此事作一试探。
     “工部你见着谁了?”冯保问。
     “堂官朱衡。”孙隆答。
     “这个老屎橛子。”冯保在心里头骂了一句,又问,“他不同意移文,说了些什么?”
     “这老倔头态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细说缘由,只是说他就此事有奏本给皇上。”
     “这样的大事,为何昨天不来见咱?”冯保一下子恼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娘的熊包!”冯保恶狠狠骂了一句,再也没有了逛骨董摊儿的雅兴,一跺脚吩咐道:“备轿,回宫!”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 二 回 说龙袍李太后动怒送奶子冯公公示敬



    冯保从白云观回来,径直去了乾清宫。小皇上朱翊钧在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太监的陪侍下,正在东暖阁练书法。李太后则坐在花厅里,同尚仪局女官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冯保先去拜会李太后,行了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冯公公,听说你今儿个去了白云观?”
     “是的,今日是燕九节,奴才去白云观主祭。”冯保毕恭毕敬回答。
     “祭谁呀?”
     “丘处机。”
     “啊,咱知道,丘处机是个大神仙,该祭,该祭!”李太后瞅着冯保汗兮兮的样子,说着就笑起来,“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冯公公享尽人间富贵,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锅里。”
     几句风趣话,逗得容儿失口笑了出来。冯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话意儿是否有嘲讽的意味。李太后接着问道:
     “白云观还像往常一样热闹么?”
     “依奴才看,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劲儿呢。万岁爷登基,风调雨顺,小民们哪个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气儿。”
     冯保几句拍马屁的话,李太后听了熨贴,回道:“入宫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云观赶过燕九节,各种杂耍小吃应有尽有,疯玩一天也不觉着累。”
     “奴才今日在白云观里头,还见着国舅爷了。”冯保趁机禀道。
     “你说是李高?”李太后问。
     “是的,他扮成个道人模样,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儿。”
     李太后听了双眉一蹙,说道,“这李高终究是一个不成器,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两件事,一是为武清伯晋封的事,后头又说武清伯看中了一块吉壤。”
     冯保接着就把李高与他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禀报。李太后听过,沉思了半晌。她记得去年秋上,父亲与弟弟两人还为晋封的事专门进宫找她谈了一次,并说礼部右侍郎王希烈愿意办成这件事。对于这样伸手要官讨封,李太后心生反感,当时就把他们申斥了几句。过了几天,王希烈自杀,父亲与弟弟自知理亏,也就不再纠缠此事了。如今跨过了年头儿,李高又转弯抹角求冯保带话儿重提旧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处置,父亲与弟弟还会无穷无尽地纠缠下去,但究竟如何办,她心中也没有底,于是问道:
     “这件事,不知道张先生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知道,”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试探着问,“要么,奴才去问问张先生?”
     “不要问了,冯公公你先查一查,像这类晋封的事,国朝有何规定,老国丈封侯有无先例。如果没有,有无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总之,你要查细一点。”说到这里,李太后又转到第二个话题上,“关于武清伯选吉壤的事,倒是要快办,他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选吉壤选了七八年,总是定夺不下。这次选了一块,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万不可糊涂。”
     “奴才已同李高讲过,要让钦天监派人去复勘。”
     “这些事如何办理,你是行家,要快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
     冯保说着,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却是不挪步,他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后跟前告朱衡一个刁状,又一时转不上话题。看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李太后问:
     “你还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冯保答非所问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说道:“咱们一道儿去东暖阁,看看皇上的字儿,又进步了多少。”
     冯保与容儿,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东暖阁。还没进门,就听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只被小皇上赐名为大、r环的白鹦鹉,伸着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的朱翊钧,一听白鹦鹉的叫唤,赶忙搁笔。李太后一行已是挑帘儿走了进来,孙海与客用赶紧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钧走前两步垂手躬立,柔声喊道。李太后疼爱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书案跟前,看了几张刚刚临摹的书法,问冯保:
     “冯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哟,岂只合法度,万岁爷照这么练下去,书法肯定要独步千古呢,”冯保一张面团儿似的脸上,堆满了媚笑,“太后,你看万岁爷临摹的这个永字,点勾撇捺,都恰到好处,精气神无一不佳,纵是王羲之再世,也不过如此。”
     冯保这些评论,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挂满笑意,牵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绣榻上,说道:“立春已过,再过几天就是雨水节,天气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经筵也该开了。冯公公,你和张先生要赶紧会商,把El期早定下来。”
     “奴才遵命。”冯保应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今儿个有折子递进来么?’’
     “有,”朱翊钧指着几案上的红木匣说,“有三道折子,儿等着与母后一起览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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