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女红7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理由是,第一,没有毛孔;第二,她对我大喝一声;你的拉链没拉!当时,我们乘坐一辆大巴抵达基地时,她和我一起下车。那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她。下车才两步,她突然冲我吼喝一声——你拉链没拉!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裤子拉链,结果,所有的人精哄然大笑。女红7愣了一下。她也不明白人们爆笑什么。因为人精们从她一声断喝中,已经迅速从她的眼光中,判断她是冲我的旅行包来的。
措手不及的是我。我的错误反应,因为极其快速而加剧了喜剧效果。女红7瞬间就爆笑了,既然是人精,也是高速反应型的。她伸手就摸了我裤子拉链一把,而不是错误的旅行包。
她和蔼可亲地说,正常啊。
我就这样爱上她。她光洁如玉的肌肤,简直就是不长毛孔,它像闪电一样,威风凛凛地击中了我。当老师把红背心分给她,而不是分给和我一样的黄背心,我就沮丧得很。我希望她和我分在一个队,我希望时时刻刻和她体验并诠释什么叫真正的默契和协调,我还希望和她超越这种学习,证明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我最后希望,我们能亲密学习,战胜对手,一起进入最后的十名精精人类,当我们大家一起伸出人类最优秀的20根食指时,我们在八分之一秒,举起最后的齐眉棍时,人们惊讶地发现,我和她无论内在外在,都是精精人类的最佳男女代表。
有一天子夜,月亮把婆娑的松针动画在我们的墙上。我们鹤2的门被人拍响了。我去开门。女红7披着浴巾站在辉煌的月光下,下面光着两条比月亮还皎洁的长腿。我狂喜。以为她要邀我下海夜泳,一下子我激动得哆嗦起来。女红7一翻手,把浴巾展开,像一只亮开翅膀的白鸽。
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
我头晕目眩,一时镇定不了自己,全身都是低血糖反应。
女红7说,听着,这就是我!你永远永远和它无关!我警告你,你要是每天再捡我扔掉的口红纸、鼻涕纸亲吻不停,再让我恶心,我就让你立刻变现!看明白了吗?我正式警告你,黄7!对我,你永远永远拉上你的任何拉链!
女红7收拢翅膀。
在转身之间,我听到女红7的低声而悦耳的咒骂,妈的!你耽误了我的约定做爱!
像一个粗暴天使,她在月光和松针树丛中飞行而去。
我的麻烦和痛苦不止这一点。我对别人不安分和别人对我不安分的状态,都影响了我对团队精神的正确认识和深入理解。
我的麻烦来自一个文教卫生系统队员。黄1。她对我不是一见钟情也是属于二见入侵的很不理智的那种。她逢人就宣告爱我,而且说到做到。我们分队手拉手进行套圈训练学习时,她总是势如破竹地出现在我身边,我只好和她手拉手;我们手拉手的时候,她一直在我手心里写甲骨文,可我无法放手。我知道我迟早要杀了她,但我不确定我将在哪一天执行。
大家也看出麻烦来了。从到基地的第三天起,我一喝完那个贴着我名字的蓝色旅游杯的水,不出十分钟,必然肠绞痛,我就必须飞快地到她怀里,老老实实地让她把我的安全带扣解开,让她把手伸到我的腹部做顺时针五十和反时针五十的按摩。任何人按摩都不奏效,黄6试过。黄6死的前一天晚上分析说,那个文教卫生人员,说不定每天在你旅行杯里投毒。看症状,可能是微量砷。黄6旁征博引,包括引用了拿破仑之死案,证明我是微量砷中毒,他还告诉我砷的分子式怎么写,最后,问我相信不相信他的大胆推断。
我完全相信。我问怎么才能对付那个文教卫生人员。黄6说,这他不管。
我说我不能不喝水,对不对?
黄6说,我不知道。我擅长分析和批评。我素来不是个轻率提建议的人。
黄6又说,现在你知道基地守则为什么反对爱情了吗?错位的爱情其祸害是灾难性的,非常可怕。而人生大部分的爱情都会发生错位。能在结婚的一千零一夜内,保持互相对位就很不错了。记住,地久天长的永远是错位的爱情。
黄6死后,我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黄6是带着一肚子真理死的,就像拍死的母苍蝇有一肚子的卵。
七
感言白板上的内容越来越多,随着培训项目的推进,每两天刷新一次,往往还不够写。队员们越来越爱发感慨了:
我就是标准。唯一标准;
团结就是力量、不要自视太高;
绝对的民主就是绝对混账;
我天生喜欢人家对我发号施令;
动情使我瘫痪;
每一种文化,都以真理的名义,对其他文化实施统治、剥削和压迫;
奶奶的有人以协作的名义,老挤我奶奶;
一切事物最终归于我自身;
主张真理就是主张权力;
人和人协调一致是梦遗。
那天,我蹲在白板下面系鞋带的时候,不知道培训老师拿着乐队指挥棒,一边掏耳朵,一边看着我。我起身的时候,他叫住我。他说,我注意到了,你从来没有在感言板上写过任何感言。
一定要写吗?
你什么感言都没有吗?这种体验式的学习,是很容易深入灵魂的。你应当记录下这些珍贵的触动,帮助记忆,另一方面也好让大家分享,达到团队的灵魂共振。再说,你这样无动于衷的表现,和一个团队精神面貌太不协调了。
我不是无动于衷的,老师。我说,写什么都行吗?
真实感言就行。言简意赅。
我拿起那支粗大的蓝色水笔,思考着。我没有言简意赅的把握。事实上,每一天的一个项目,我都想和所有的人协调一致,可是,结果是我和谁都协调不了。拿着笔我想了老半天,我对自己充满绝望,我写,啊欧——我呸!
我谦逊地望着老师,我的另一只鞋带又松了,这使我有点分心。老师不动声色,接过我手中的粗蓝水笔,使用另一端,转身在我的感言前面加了个红New。他说,好,参与比观点更重要。这就是协调的第一步。老师陪我蹲下去,亲手为我系上鞋带。像密谋杀人一样,老师对我耳语:往往有时候,形式的协调要大于本质上的协调。
八
黄6死了以后,黄1当夜就来我这蹭床。第二天蓬头垢面、心满意足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刚吃过饭,她又来了,还高举着贴着我名字的蓝色旅行杯,就像高举红灯、高举照妖镜一样。条件反射,我马上觉得肠绞痛。我说你来就来吧,何必这样?
黄1宽容大度地笑笑,我是提醒你,饮水思源,喝水别忘掘井人。
掘井人又在我们“鹤2”蹭床一夜。黄1有个不良的讲话习惯,她总是舔着我的耳朵说话。她说,每个人都是别人的魔镜。我们两个也互为魔镜。任何人都一样的,我母亲也是我的魔镜,因此,我母亲不可能真心喜欢我,都是装的;我同样是我母亲、我父亲、是任何人的魔镜,他们在我心中都是变形的、不真实的。好也不太真实,坏也不太真实。你在我心中是好的,但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你呢?我在你心中不够好,你怎么不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呢?其实她本来还不错呢。真实的镜子在上帝哪里,死了后你自己去慢慢照吧。
我说,你别老舔我的耳朵说话行吗?我会得中耳炎的。
不会。黄1说。
后来有天晚上,我梦到一只蛇一直对着我的左边耳朵吐分叉的蛇信子,有个湿漉漉的红叉子,探到我耳朵深处,捣得我耳膜生痛。第二天起来,耳朵还真是闷痛。我看到黄1本来想说,后来觉得没意思就闭口。黄1明察秋毫,黄1说,想说什么?别犹豫,说啊,我乐意听。我说,我中耳炎了。黄1哈哈大笑。是海水泡的!
黄1细长的舌尖后来抽空又突击了我的耳朵。黄1的舌尖在我耳朵里说,中耳炎?嗨,嗨!你真是调情高手啊!
我忽然间就理解了魔镜魔镜我是谁的深切苦恼。
其实,黄1只在我这蹭过两次床。高举我的旅行杯照耀进屋的那次,就是最后一次。那天早上一开门,我听到黄8在门外问黄1,早上好啊。我知道,那时候,黄1正蓬头垢面刚迈出我的鹤2的门第一步。黄8就像伏击守候了一夜一样,向她亲切致意。
黄8长得像一只猴子,我是说神态,而且是动物园里的那种。小分寸的放肆、小范围的机警。黄6死后,黄8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一个队的,也很正常,我倒也不奇怪,反正队友握手转圈的时候,我经常是一手文教卫生人员黄1,一手黄8。我也没多想。
我不怎么喜欢黄8。死去的黄6,一开始就发现黄8是个精明计算的人。训练中,抢最好的安全带;抢最好的雨衣、野外休息遮光眼罩,而且是不满意随手就换,明摆着我不能吃亏的样子,比女人还挑挑拣拣;吃饭呢,死去的黄6发现黄8总是抢好座位,比如,一只整鸡,最先下手并直取鸡大腿的筷子,肯定是黄8伸出来的——这点我不计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在乎鸡脖子的淋巴有没有处理干净。死去的黄6又发现说,一盘蟹吧,不管花蟹、梭子蟹、菜蟹(虫寻),凡是膏最厚、肉最多的部分,都会被黄8闪电般、不计形象地弄到自己碗里。
死去的黄6说,细节就是为人。
被死去的黄6总结后,我就开始不怎么喜欢黄8的为人了。可是,黄8在第三天晚上就比黄1更早到我们“鹤2”,而且为了防止黄1入侵,他请求我黑灯关门。整整一夜,他单方面对我推心置腹。发大水洪峰一样的信任,一拨一拨冲击得我非常内疚。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成了肝胆朋友。
而黄1之所以没空,是因为她正在发动一场消毒柜运动。她和一些女队员,发现基地的卫生纸都是发霉的。由她牵头,她提请基地组织尊重女权,从维护女队员的合法权益出发,迅速购置一台臭氧消毒柜,或者微波炉,以随时消毒基地发放的卫生纸。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不维护女队员的东西,都被她们发现了。关于这一节,我不是太清楚,因为黄1她们要我在四页的请愿书上签名的时候,我没看内文。听说,后来她又进而发现,很多队员书法极成问题,还有3名队员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们只能在键盘上敲击,离开电脑,他们想不出自己的名字到底怎么运笔,因此无法在请愿书上签名。
文教卫生人员黄1,转而又开始起草建议废除电脑的提案。
所以,黄1比较忙。趁这个空档,黄8还真是把我当成知心朋友了。
九
推心置腹了两个晚上,我才知道黄8是想请我杀了他。
黄8跟我说,他来自一个搞珠锈拖鞋出口的单位,说现在这种传统工艺鞋出口形势非常的糟糕,还说他们领导的腐败。更大的篇幅是,黄8在谈他的私人生活,非常私密的——私密到你听了如果不交代一点自己的隐私简直不好意思的那种。还说到他对妻子的两次不忠行为和成因,还有为了竞争一个科级岗位,他不惜牺牲色相的出轨行为;最后——也是重点,说到了他的双胞胎儿子。最触动我的是,他说他两个双胞胎儿子,9岁那年和他一起在海上游泳,儿子们那时还不怎么会游,可是,作为教练的他,将他们带到深水区,突然,他左腿剧烈抽筋,大浪中,眼看就要没顶。是他的两个并不太会游泳的儿子,冲了过来。他们在自己没顶之前高声呼救,一边毫不退缩地出手救他。他非常痛苦,他知道两个9岁的孩子,没有能力救他,可是,求生的本能使他拽住本来就不太会游泳的儿子们。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杀死儿子,可是,他求生的、可恶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弃儿子们的小小身子。救生艇赶过来时,父子三人差不多都完蛋了。
三个人再也没有去游过泳。因为两个儿子从此拒绝下水。六年过去了,两个儿子什么体育项目都参加,成绩突出,就是不肯游泳。他们的学习成绩也不坏,因此,黄8的老婆反复和他商量,是不是把孩子送出去读高中。黄8老婆在的那个收入非常好的单位,双员工人家,有的在孩子刚初中就把孩子送到英国、澳大利亚读书去了。放假回来,一口外语呱呱呱的,非常不一样。现在,黄8的儿子也已经读到初三下学期了。
黄8说,前一周他老婆又来电话,长时间地和他讨论这个事,而且说两个孩子也希望一起出去,这样有个照应。黄8说,我不当你外人,我想过了,这里都是人精,我不可能当上“精长”吧,即使我有这个能力,谁能保证他们不黑箱作业;我知道自己的素质优势,进入最后的十名没有问题,可是,那又怎样?光靠公务员收入,加上特殊人才津贴,我顶多只能让一个孩子出国,要不就争取一个有职便的岗位贪污?受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