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觉了,我说我还不是?我以后真的不再出差了,你知道吗,三十多年来,我们从来不吵架。
不可能吧?!阳里兴奋起来,不是“天下夫妻九对假一对呆”?
杨鲁芽大笑起来。那我们就是呆啦。
三
女人夜谈一次,就能成为朋友。何况,杨鲁芽和阳里同住了一周。杨鲁芽和陈阳里成了亲密的朋友。尤其是合并后的居委会,阳里她们原居委会的人马占了大半,杨鲁芽就对文书陈阳里更加依靠。人家都说,阳里是杨主任的人。都说,阳里会拍马屁。阳里呢,也有意无意表现出自己“上面有人”的样子。
杨鲁芽后来一直抱怨嘉元辖区的居民素质要比禾田居民低,因为,嘉元大部分居民都是打铁老街那边拆迁过来的居民。这话陈阳里觉得有道理,但是不乐意听,因为陈阳里家就是从那边拆迁过来的,陈阳里的爷爷、祖辈就生活在那里,捕鱼贩鱼为生。杨鲁芽所在的原禾田辖区,大部分都是当年南下干部所住的地方,那里的孩子都说普通话。杨鲁芽自己父母都是部队下来的,言谈之间难免自视较高。因为杨鲁芽有时会流露自己和自己原辖区的优越,这边原嘉元居委会的人员,就有点排斥她,她的工作开展,就更需要文书阳里的帮助了。
那天晚上10点多,两户人家打了起来。阳里被杨鲁芽电话叫到现场的时候,全身都被雨弄湿了,有点不高兴,她正在被窝里看一个电视连续剧。杨鲁芽身上也有点湿,阳里看见她一筹莫展地站在那户人家凌乱的客厅里。不是说居委会主任是“小巷总理”吗,既然是总理,居民家中什么事情没见过,即使真的没见过,也早就练出居民家里没有新鲜事的心态。不就是吵架嘛。离开热被窝,离开电视剧的人物,毕竟是令人不快乐的。湿着身子的阳里真心觉得杨鲁芽挺笨。
挨打的居民是个小个子男人,脸上肯定是被女人的指甲抓了,挺深的一条血痕,红蚯蚓一条在颧骨下,要冒血的样子,头发又长又蓬乱,不知是厮打乱的,还是天生蓬乱。桌上起码堆着一天用过没洗的碗,干巴巴地脏。
冲进来打人的是一对离婚的夫妻,个子也都不大,但是,声音都很大,所以引来了很多邻居探望。阳里进去的时候,这对离婚夫妻自己又厮打起来,居民小组长气得猛推那两人,那对原夫妻就齐心协力推搡小组长。而真正的主角是一对十三四岁的孩子。离婚夫妻的十三岁的女孩和小个子男主人家的十四岁男孩,正双双待在卧室里紧闭房门。外面的大人打成一团,里面的孩子,好像正在看阳里正看一半的电视剧。
卧室门反锁了。没有人能进得去。
原嘉元居委会的人都知道这两户人家是怎么回事。十四岁男孩子的父母,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离婚了,母亲嫌父亲下岗,另嫁了街道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小建筑承包商。男孩跟父亲,但是那个暑期结束后,那个男孩拒绝上学了,成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要父亲在家,他绝对不走出屋子。每天,父亲煮好饭,就放在卧室门外的小凳子上,父亲不在的时候,男孩会把饭拿进去;十三岁的女孩父母更早就离婚了,都有了新家庭,女孩就跟年老的爷爷奶奶过。女孩的智力较弱,读不进书。本来倒也天天到学校,还是班上劳动积极分子。不知怎么回事,半年前一个春天的上午,女孩路过,在窗口下看到窗口里的男孩,就爬窗进去了,从此晚上才回家睡觉,需要什么就爬窗进出。所以,男孩的父亲两个月都不知道有个女孩住在里面,只知道,儿子的食量大了。而女孩那边,直到老师上门,爷爷奶奶才知道小丫头很久没去学校,等父亲赶回家暴打了女孩一顿,女孩干脆就彻底失踪了。全家人到处找,半个月后才跟踪到了男孩家。女孩坚决不回家。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有女孩爷爷奶奶当时吵得不可开交,在警察的帮助下,两个孩子勉强同意分开。但女孩只是回家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失踪了。两个孩子依然是不分日夜地锁在卧室里。而男孩的父亲,因为女孩的出现,重新听到了儿子久违的笑声,渐渐默认了这种状态。在居委会合并之前,原居委会主任,还经常找两个孩子的父亲谈心,也经常在门外和两个孩子谈话,企图劝孩子回到正常生活中。第二次去谈话的时候,她就让计生委员给孩子带上了两盒安全套。后来,居委会忙于合并,合并后老主任调走了,新班子人员正在工作磨合期,这档事就忘了。今天,就是女孩的母亲从外地回来,一听这事,揪着前夫,就打上门来了。
杨鲁芽简直不知道怎么下手。刚才,女孩的母亲对她挥起了桌上的塑料菜板,菜板砸到了她肩头,挺痛的。更令杨鲁芽气愤的是,女孩的母亲说是她送的安全套,厉声责骂她——就是在鼓动小孩乱来。
杨鲁芽对阳里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啊!哪有这样的父母,哪有这样的孩子嘛!在我们禾田——
阳里白了她一眼。身上还潮湿着呢,听声音,电视肯定也演完了。那个男主角阿镇被人谋害、发生车祸后也不知死了没有。阳里觉得杨鲁芽实在令人讨厌。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禾田怎么啦,禾田都是模范夫妻?都是幸福家庭?屁。狗屁!谁爱相信谁相信!
四
杨鲁芽能感到原嘉元居委会人员对她的排斥,其实,不管是上门入户核查住户资料,还是拜访社区共建单位请求优先用工本区下岗人员公关,还是小区统一毒老鼠灭蟑螂行动,她都是亲自到一线去的。红褐色的毒鼠谷粒,洒得她头昏脑涨。小区的街角、居民楼道口、花铺边、下水道旁,你到处都要走到。这个特别要讲究技巧,要洒得老鼠看得到,同时又要洒得让上面来检查的领导看得到,否则,老鼠药不死,领导看不到,你就白辛苦了。现在两个辖区合并,随便一项工作开展,都要比以前累得多。但杨鲁芽总是身先士卒,累得半死。
可是,她还是感到这里的同事不好相处。这样,她不和陈阳里走近都不行,阳里呢,凭心情好坏,有时非常配合她,抢着干这干那,积极得像要入党,甚至见缝插针地把飞长流短的东西也一股脑儿端出来,还要添油加醋,杨鲁芽就很快掌握了单位人员的很多情况;但有时阳里一整天耷着圆圆的脑袋,半闭着灰灰的眼睛,歪着纤细的腰肢,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像一只被毒得半死的耗子。
那天,杨鲁芽就说,到我家吃饭吧?童大柱烧的菜非常好吃。去吧?我给他打电话!
陈阳里不动,窝在沙发上,仍然像一只半死的耗子,但是,思绪一下子奔远了。童大柱就是杨鲁芽的老公,就是那个声音非常好听的男人,就是那个对老婆好到天上的男人。童大柱和杨鲁芽,就是那对比神仙还神仙的好夫妻?——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家?
阳里站了起来,说,那——我要不要带点礼物?
咳!神经病!以后我会请你经常去的,你天天带啊?有病!
那个六十多岁的退休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非常独特?漂亮?会疼人?做爱技巧高?厨艺精?
其实,所有这类问题,从阳里认识杨鲁芽的第一个夜晚,她就在琢磨了。说真的,她一直将信将疑。暗暗观察,杨鲁芽倒也不像是胡吹海谤的人,虽然有点神气。但是,她所说的婚姻生活、夫妻状态,尤其是她所说的那个男人,实在——实在像个可疑的神话。
这一天的晚上,她就要走近这个神话了。
杨鲁芽的家在禾田水库那边。说是水库,早也没什么水了,工地却一片连一片地起来,很吵,工地的施工灯惨白惨白的,杨鲁芽家所在的看上去挺旧的宿舍楼被照的又明亮又破旧。杨鲁芽解释说,我们买了个新房,给儿子住了。
童大柱来开的门。阳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失望比她飞快的眼神更快地袭上心头。阳里拿眼睛细看杨鲁芽,杨鲁芽大大咧咧又娇媚无限地说,咳唷,童大柱,我的脚疼死了!我说不能穿新鞋吧,打脚嘛。这就是小陈啦,阳里啊,这就是我老公童大柱。
童大柱笑了笑,说欢迎欢迎。童大柱说,你们先到客厅休息一下,饭马上就好。到客厅的途中,童大柱不知在哪里拿出一个磁化杯,端到了茶几上。阳里感觉那里面不是一般的茶,正想趁杨鲁芽去洗手,偷看一眼,杨鲁芽就在洗手间里大着嗓门说,童大柱,我今天想喝枸杞,你泡了吗。
童大柱在厨房说,泡了。在茶几上了。
这是非常平常普通的家,还有点凌乱。惟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墙上有非常多的照片,全家合影,夫妻合影、兄妹合影、母女合影、父女合影、父子合影、母子合影,还有混有不认识的人的合影,太多了。大大小小、有框没框,满墙都是。最中间的,也是量最大的,就是夫妻合影。
陈阳里盯着最大的那张夫妻合影仔细看。童大柱实在太普通了!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鼻子太大了,最最不好看的是,有着稀疏的络腮胡子,下巴也不够有力,腮帮子棱角又太重。不过从这张比挂历还大的主打照片上看,夫妻俩都非常好看。童大柱比杨鲁芽高了一头,脸有点偏,看着身边的妻子,目光十分宽厚动人;妻子在看前面的什么,表情有点像娇嗔,神态自然可爱。
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拍得很特别:一家人简直就是抱成一团,冲着镜头哈哈大笑,一对儿女还是少年,笑得一个吐出舌头,一个皱起鼻子挤眼睛。看着这些照片,阳里觉得杨鲁芽说,他们一家人大大小小有钱没钱总是非常开心,可能是真的。
杨鲁芽从洗手间出来,先到了厨房不知说了什么,里面传出一高一低的笑声,好像还有劈打什么的声音。随后,跶啦跶啦的拖鞋声,就把杨鲁芽送到客厅里来了。她给阳里递上一纸杯可乐,一边自己就拿起那个磁化杯。看阳里凑在相片墙前,杨鲁芽就说,我们全家有非常多的照片。等下统统给你看!
都是鱼。炸的鱼,清蒸的鱼,烧汤的鱼,还有一盘卤鸭肠鸡爪和一盘青菜。杨鲁芽拿起筷子,指着鱼说,都是童大柱钓的!非常鲜!你再尝尝这个!卤鸭肠!这是我们童大柱最拿手的,你说,一般功夫谁能把鸭肠卤得既入味,还又肥又脆?
童大柱一直摇头笑着。
阳里每样都尝了,然后大口喝可乐。她不敢说的是,他们家的菜统统太咸啦。阳里注意到,杨鲁芽叫童大柱总是拖着拐弯的尾音,讲话的时候,好像总控制着鼻咽气流,听上去娇小而任性。阳里听着听着,几乎就厌恶之极起来,觉得那透着一个无耻之极的嗲。但看那童大柱总是笑着,显然是十分欣赏怜爱有加的样子。可是,杨鲁芽已经是多老的女人啦,陈阳里拼命喝着可乐,对自己说,我再来就是狗!
席间,陈阳里去了趟洗手间。果然,洗手间比一般人家的大,里面有个紫红色的塑料浴缸。真难看。里面的毛巾啊、卫生纸啊,拖鞋啊,都很一般,甚至有点差劲,尤其是毛巾,这么旧还舍不得换。镜子上面水渍痕迹把镜子弄得不干净。陈阳里想,这些讲普通话的干部出生的家庭,也不过如此。
浴缸就是他们最特别的了。阳里悄悄接近那个紫红色的空浴缸,她知道,杨鲁芽在学习班和她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告诉她:结婚之后,她都是她老公帮她洗头洗澡。他说我后背洗不干净。
阳里根本不相信,嘿嘿笑着。
杨鲁芽说,他喜欢帮我洗澡,所以,我们家很早就买了浴缸。为了省水,童大柱又总是利用我的水再洗。阳里尖叫起来,咦耶——!
杨鲁芽说,第一遍嘛,他还要再冲干净水的。
那他衣服怎么办?帮你他不是都湿了?
是啊,所以,我洗他就要洗了嘛。
只是帮你洗——后背?
我不要动,让他洗。杨鲁芽意识到什么,大笑起来。陈阳里不笑,杨鲁芽便轻轻说,很舒服的呢。
陈阳里哼了一声,那你不帮他洗吗?
我?我不要。我不喜欢帮人洗澡。孩子小的时候,也是童大柱洗的。他洗得很干净。
你这么短的头发,也要你老公洗?
嗬——我原来到肩膀下面!现在是短了,可是,我也不能洗。因为我留的指甲长,我的头皮又薄,一旦抓破,就痒得要命。童大柱的手指非常温柔,而且他每次为我洗头,都特意把可能弄疼我的指甲剪光。
那你没结婚的时候呢?!
我家有保姆。
那——你下乡的时候呢?阳里迟疑地推测她的经历,反正,她就是强烈排斥这些东西。杨鲁芽说,没有出大汗,我就不洗嘛。等回城再洗。
那你这辈子一次都没有自己洗过头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