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同志亲自动手,用绳于拴住了双脊的两条后腿,将绳子头交给旁边的人,让他
们往两边拉着。老董同志又掀起它的尾巴,拴在绳子上,将绳子扔到柳树权上,拉
紧。老董同志将这根绳子头交给我,说:“拽紧,别松手!”
我荣幸地执行着老董同志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拽着绳子头,将双脊的尾巴高高
地吊起来。
杜大爷嘟哝着:“你们这哪里是上庙?分明是在糟蹋神嘛!”
双脊哞哧哞哧地喘息着。那几个抬杠子的汉子也喘起了粗气。其中一个嚷:
“队长,挺不住了……”
麻叔在他头上敲了一拳,骂道:“看你这个囗样!把饭吃到哪里去了?挺住!
今天中午,每人给你们记半个工!”
老董同志很悠闲地蹲在地上,嘴里念叨着:“您蹦呀,踢呀,你的本事呢……”
老董同志将一个硕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我让你踢!”
老董同志又将一个硕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说:“我让你踢!”
老董同志抬起腰,说:“好了,松手吧!”
于是众人一齐松了手。
双脊一阵狂蹦乱跳,几乎把缰绳挣断。杜大爷远远地躲着不敢近前,嘴里叨咕
着:“疯子,疯子……”
双脊终于停止了蹦跳。
老董同志说:“蹦呀,怎么不蹦了呢?”
黑色的血像尿一样滋滋地往外喷。双脊的两条后腿变红了,地下那一大片也洇
红了。双脊脑袋抵在树干上,浑身打着哆嗦。
老董同志的脸顿时黄了,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杜大爷高声说:“大出血,大出血!”
麻叔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知道什么叫大出血?”
老董同志跑到自行车旁,打开那个挂在车把上的黑皮药箱子,拿出了一根铁针
管子,安上了一个针头,又解开了一盒药,提出了三支注射液。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队里穷的叮当响,付不起药钱!”
老董同志不理麻叔的嚷嚷,管自将针剂敲破,将药液吸到针管里。
麻叔吵吵着:“一头鸡巴牛,那么娇气?”
老董同志走到双脊的身边,很迅速地将针头扎在了它肩上。双脊连动都没动,
可见这点痛苦与后腿之间的痛苦比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
老董同志蹲在双脊尾后,仔细地观察着,一点也不怕双脊再给他一蹄子。终于,
双脊的伤口处血流变细了,变成一滴一滴了。
老董同志站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麻叔看看西斜的太阳,说:“行了,都去地里干活吧!罗汉,把牛蛋子送给你
婶子去,老董同志,走吧,喝二两,压压惊。”
老董同志说:“从现在起,必须安排专人遛牛,白天黑夜都不能停,记住,千
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趴下就把伤口挤开了!”
麻叔说:“老杜,遛牛的事你负责吧!”
“牛背上搭一条麻袋,防止受凉;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老董同志指
指双脊,说:“尤其是这头!”
“走吧,您就把心放到肚皮里去吧!”麻叔拉着老董同志的胳膊,回头骂我,
“兔崽子,我让你干什么了?你还在这里磨蹭!”
我抱起那六个血淋淋的牛蛋子,飞快地向麻叔家跑去。
二
我窜到麻叔家,将牛蛋子往麻婶面前一扔,气喘嘘嘘地说:“麻婶,麻叔给你
的蛋子……”
麻婶正在院子里光着膀子洗头,被那堆在她脚下乱蹦的牛蛋子吓了一跳。她用
手攥住流水的头发,眯着眼睛说:“你这个熊孩子,弄了些什么东西来?”
“麻叔的牛蛋子,”我说,“麻叔让您先把臊筋儿剔了。”
麻婶道:“恶心死了,你麻叔呢?”
我说:“立马就到,与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一起,要来喝酒呢!”
麻婶急忙扯过褂子技到身上,弄条毛巾擦着头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
说呢!老董同志可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
正说着,麻叔推着老董同志的车于进了院。老董同志虾着腰,头往前探着,脖
子很长,像只鹅;腿还有点瘸,像只瘸鹅。
麻叔大声说:“掌柜的,看看是谁来了?”
麻婶眉飞色舞地说:“哟,这不是老董同志嘛,什么风把您这个大干部给刮来?”
老董同志说:“想不到您还认识我。”
麻婶说:“怎么敢不认识呢?去年您还给俺家劁过小猪嘛!”
老董同志说:“一年不见了,您还是那样白。”
麻婶道:“我说老董同志,咱骂人也不能这个骂法,把俺扔到煤堆里,才能显
出白来。”
麻叔道:“青天大白日的,你洗得什么鸡巴头?”
麻婶道:“这不是老董同志要来吗?咱得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
麻叔道:“洗不洗都是这副熊样子,快点把牛蛋子收拾了,我和老董同志喝两
盅;还有没有鸡蛋了?最好再给我们炒上一盘鸡蛋。
麻婶道:“鸡蛋?我要是母鸡,就给你们现下几个。”
老董同志说:“大嫂,不必麻烦。”
麻婶道:“您来了嘛,该麻烦还是要麻烦。老董同志,您先上炕坐着去,我这
就收拾。”
“对对,”麻叔推着老董同志,说:“上炕上炕。”
麻叔将老董同志推到炕上,转出来说:“罗汉,快帮你婶子拾掇。”
“陪你的客人去,别在这里添乱!”麻婶说,“罗汉,帮我从井里压点水!”
我压了两桶水。
麻婶说:“给我到墙角那儿割一把韭菜。”
我从墙角上割了一把韭菜。
麻婶说:“帮我把韭菜洗洗。”
我胡乱地洗了韭菜。
我蹲在麻婶身边,看着麻婶将那几个牛蛋子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刀不快,
切不动。麻婶把菜刀放到水缸沿上镗了几下,嗤嗤嗤,直冒火星子。拿过来一试,
果然快了许多。将牛蛋子一剖两半,发现里边筋络纵横,根本没法剔除。偏这时候
麻叔敲着窗棂子叮嘱我们:“把臊筋剔净,要不没法子吃!”麻婶高声答应着:
“放心,不放心自己下来弄!”麻婶低声嘟哝着:“我给你剔净?去医院把快刀刘
请来也剔不净!”麻婶根本就不剔了,抡起菜刀,噼噼啪啪,将那六个牛蛋子剁成
一堆肉了。麻婶还说:“这玩艺儿,让蒋介石的厨师来做也不能不臊,吃的就是这
个臊味儿,你说对不对?”我连声说对。这时,麻叔又敲着窗棂催:“快点快点!”
麻婶说:“好了好了,这就下锅。罗汉,你去帮我烧火。”
我到了灶前,从草旮旯里拉了一把暄草,点着了火。
麻婶用炊帚将锅子胡乱涮了几下,然后从锅后的油罐子里,提上了几滴油。香
气立刻扑进了我的鼻。
这时,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叫:“队长!队长!”
我一下就听出了杜大爷的声音。
紧接着杜大爷就拉着牛缰绳进了大门,那三头刚受了酷刑的牛并排着挤在门外,
都仰着头,软着身体,随时想坐下去的样子。
麻叔从炕上跳下来,冲到院子里,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老董同志也跟着跑到院子里,关切地问:“有情况吗?”
杜大爷不搭老董同志的话茬儿,对着麻叔发牢骚:“队长大人,您只管自己吃
香的喝辣的,我呢?”
麻叔道:“老杜,您这把子年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国家还有个
礼宾司宴请宾客,乔冠华请基辛格吃饭,难道你也要去做陪?”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杜大爷焦急地说。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麻叔问。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反复交代不能让它们趴下尤其不能让双脊趴下对不对?
一趴下伤口就要挣开对不对?伤口挣开了就好不了对不对?可它们就想趴下,我牵
着它们它们都要往下趴,我一离开它们马上就趴下了。”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离开嘛!”
杜大爷说:“那我总要回家吃饭吧?我不去陪着老董同志吃牛蛋子总得回家吃
块地瓜吧?再说了,生产队里那十三头母牛总得喂吧?我也总得睡点觉吧?……”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么也甭说了,党不会亏待你的。”麻叔在院子里大声喊,
“罗汉,给你个美差,跟杜大爷遛牛去,给你记整劳力的工分。”
麻婶将牛蛋子下到油锅里。锅子里吱吱啦啦地响着,臊气和香气直冲房顶。
“罗汉,你听到了没有?”麻叔在院子里大叫。
麻婶悄悄地说:“去吧,我给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里,看到红日已经西沉。
三
杜大爷将牛们交给我,转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大爷,您快点,我也
没吃饭!”杜大爷连头也不回。
我看看三头倒了血霉的牛。它们也看着我。它们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刻的
悲哀。它们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双脊还算好,留下了一群后代;两
个鲁西就算断子绝孙了。我看到它们的眼睛里除了悲哀之外,还有一种闪闪发光的
感情。我猜想那是对人类的仇恨。我有点害怕。我牵着它们往前走时,它们完全可
能在后边给我一下子,尽管它们身负重伤,但要把我顶个半死不活还是很容易的。
于是我对它们说:“伙计,今日这事,你们可不能怨我,我们是老朋友了,去年冬
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们在东北洼里同患过难。如果我有权,绝对不会阉你
们……”在我的表白声中,我看到牛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对我的理解。它们泪水盈眶,
大声地抽泣着。我摸摸它们的脑门儿,确实感到非常同情它们。我说:“鲁西,双
脊,为了你们的小命,咱们还是走走吧。”我听到鲁西说:“蛋子都给人骟了去,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伙计们,千万别这样想,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
赖活着’,咱们还是走吧……”我拉着牛们,沿着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边走去。
我们一行遛到河边时,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上残留着一抹红云,让我想起双脊
后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长着很多黑压压的槐树,正是槐花怒放的季节,香气扑鼻,
熏得我头晕。槐花原有两种,一种雪白,一种粉红,但它们现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
红。
我牵着牛们在晚霞里漫步,在槐花的问香里头晕。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
我更不愉快。我时刻挂念着麻婶锅里的牛蛋子。那玩艺儿尽管臊一点,但毕竟是肉。
而我还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时偷吃了一碗肥猪肉。我不愉快因为吃不到牛蛋子,牛
不愉快恰恰是因为丢了牛蛋子。我们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暮色已经十分地苍茫了,杜大爷还不见踪影。我跟这个老家伙共同放牛半年多,
对他的恶劣品质十分了解。他经常把田鼠洞里的粮食挖出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他
还说要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做媳妇,骗得我像只走狗一样听他招呼。他家紧靠着河
堤那块菜园子里,洒满了我的汗水。那园子里长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卖几十元
钱。春天第一茬卖得还要多。想着杜大爷家的菜园子,我就到了杜大爷家的菜园子。
园子边上长着一圈生气蓬勃的泡桐树,据说是从焦裕禄当书记的那个兰考县引进的
优良品种。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马上就该开镰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爷正
弯着腰往韭菜畦里淋大粪汤子,人粪尿是公共财产,归生产队所有,但杜大爷明目
张胆地将大粪汤子往自留园里淋。他依仗什么?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里的炊
事员。他大女婿瘦得像一只螳螂。据说前几任炊事员刚到公社食堂时都很瘦,但不
到一年,身体就像用气吹起来一样,胖得走了形。公社书记很生气,说食堂里的好
东西全被炊事员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来的炊事员都被书记给撵了,惟有杜大
爷的女婿干了好几年还是那样瘦,书记就说这个炊事员嘴不馋。杜大爷私下里对我
说,其实,他这个瘦女婿饭量极大,每顿饭能吃三个馒头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
福?杜大爷说,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辈子大鱼大肉,没枉来人世走一趟。我满
腹牢骚,刚想开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爷的小女儿,名叫五花的,挑着两桶水,从河
堤上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了。
杜大爷就是将她暗中许配给了我,我也围绕着她做了许许多多的美梦。有一次
我从麻叔的衣袋里捡了两毛钱,到供销社里买了20块水果糖,我自己只舍得吃了两
块,将剩下的18块全部送给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乐得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