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做床,做窗棂子。干了五年木工,他背着家伙,进了一支农民建筑队,随人家
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盖房。春节回来神气不少,新衣新帽不说,腰里还别着个葫
芦球似的收音机,走哪响哪。在建筑队混了两年,贾祥更加出息,葫芦似的收音机
不见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签订了一个合同,开始回申村招兵买马,组成一支新建筑
队。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细。贾祥说: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里人纷纷说:“贾祥成了乙方,贾祥成了乙方!”
对他刮目相看。
贾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样子。街上走过,过去爱袖手,现在不袖了,背
在身后;头也不疙瘩了。村里人见他都点碗:
“贾祥,这儿吃吧!”
“贾祥,我这先偏了!”
贾祥背着手说:“吃罢吃罢!”
这时贾祥洗澡,别人给他看衣服。据说贾祥的乙方开到塘沽以后,先给甲方挖
了一个晒盐池子,后盖了一溜工棚。不过这时贾祥不常在塘沽呆着,委托一个本家
叔当副乙方,领工干活,他常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种地。不过这时他的地用不着他种,
村里早有人替他种下;谁种的也不说,有点像当年新喜恩庆砍高粱做好事。贾祥也
不大追究。两年乙方下来,贾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着村西支部办公室,
一拉溜盖了七间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梁,用了几根钢筋条子。上梁那天,大家都
去看。贾祥还花几千块钱买了一架手扶拖拉机,和老婆孩子串亲戚,就开着它去。
村里有人顺路搭车,贾祥也让搭,说:
“从哪儿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机!”
村里人都说:“看不出,贾祥这孩子有了出息,比当年宋家掌柜辽阔气!”
这时村里没了五类分子。老孙、孬舅、宋家掌柜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没
死的给平了反。据说老孙临死前神志已不太清醒,临死前又唱起了讨饭的曲子;孬
舅临死时恶狠狠甩下一句话: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吓了一跳。但这个“他”到底指谁,谁也没猜出。
孙、申、宋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类,埋葬了老人,都
加入了贾祥的农民建筑队,去了塘沽挖晒盐池子。宋家掌柜的一个女后代美兰,过
去在支部办公室开喇叭,现在喇叭坏了,恩庆又患了肝硬化,在家无事做,也投奔
贾祥,不过没去塘沽,就在贾祥家做饭。前支书新喜这时四十多岁,还不算太老,
也加入了贾祥的建筑队去塘沽。由于他是党员,贾祥给他安排了一个监工,在工地
拿个尺子跑来跑去量土方。不过据说到塘沽还是爱吃小公鸡,一次让他买菜,他克
扣菜金,给自己买了只烧鸡,撕吃时被人发现,差点被三筐八成之类,推到晒盐池
子里。这时恩庆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里当着他的支书。
这时村里、公社要进行机构改革公社改叫做乡,大队改叫做村,支书改村长,
地分给各家种。大家开始有些不习惯,觉得改来改去改不过口,叫起来有点解放前
的味道,不过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说:
“还是叫村、乡合适!”
接着村里要改选头人。这时恩庆已到了肝硬化后期,脸黄黄的,常披一个大袄,
坐在支部办公室门前晒太阳,自己抱一个酒瓶喝酒。村里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没
人再请恩庆吃兔子喝酒。恩庆打野兔子又没力气,只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坏
了,美兰不开大喇叭,也不来支部,恩庆也就搬回家住,只是晒太阳才来这里。倒
是贾祥何时从塘沽回来,见到这位黄脸支书,把他请到家里,让炊事员美兰炖只兔
子一块吃。兔子冒热气上来,美兰就红脸,恩庆只顾低头喝酒吃兔子。村里机构改
革,本来还应恩庆当村长,可贾祥觉得老让一个肝炎病人拿着公章,一年一度往他
乙方合同上盖,有点不合适,便在酒桌上对恩庆说:
“庆叔,你岁数也不小了(这年四十八岁),身体又有病,甭操那么多心了,
真不行我来替替你,你去郑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对乡里说说!”
没想到黄脸恩庆一下将兔腿摔到地上:
“鸡巴!”
走了。弄得贾祥挺尴尬。本来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贾祥也不恼,仍
当他的乙方。没想到乡里出了新点子,说这次选村长要搞差额,两个选一个。村里
人一听就恼了:哪个龟孙想的这歪点子,两个选一个,自己不操心,推给了大家!
从祖上到现在,没听说两个选一个!贾祥一听这办法倒喜欢,到处对人说:“咱们
搞差额,咱们搞差额!”
便站出来与恩庆差。差额选举本身并不复杂,大家的儿孙都是贾祥乙方的工人,
恩庆有病不说,还喝过酒吃过兔子搞过人家闺女,一差就把思庆差了下去,贾祥被
差上了。乡里看贾祥表现不错,曾捐款两千元修小学,恩庆又到了肝硬化后期,也
同意贾祥当。
贾祥从此成了村长。盖章不用再找恩庆。贾祥当村长以前,显得在村里呆的时
间多;贾祥当村长以后,显得在塘沽呆的时间多。在村里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
大家反喊他村长。恩庆村长被差下来,小脸更黄,整日无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
门口晒太阳。本来支部门口太阳更好,可他说什么不再到那里去。大家看他在家门
口晒太阳,双手捂着肝腑,反觉得他可怜说:
“恩庆以前也给村里办过好事!”
又觉得将贾祥选上去有些愤愤,说:
“这回可是通过咱们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妈也不在塘沽干活,倒盖了七间大瓦房,现在当了村长,又不在村里呆
着,合适全让他占了!”
当然这话也就是背后说说,见了贾祥仍呼乙方。
这时乡里的头人换了吴乡长。吴乡长爱骑嘉陵。一听街里“突突”响,就是吴
乡长。吴乡长一来村里,就去找贾祥。吴乡长这人工作干得不错,一来村里就讲:
“咱们可得发展商品生产!”
讲过,与贾祥一起就着猪肚喝啤酒。吴乡长能喝四瓶,喝了就红脸;贾祥能喝
三瓶,喝了就摸头。两人红脸摸头一阵,“嘿嘿”一笑,吴乡长骑着嘉陵就回去了。
去年吴乡长家盖房,贾祥去帮过忙,给他弄了几根钢筋梁;贾祥老婆有病,贾祥不
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说:
“去找吴乡长,去长吴乡长!”
大家带贾祥老婆找了吴乡长,人家马上给批了个条,让贾祥老婆住进医院。大
家说:
“吴乡长这人仁义,对得住贾祥!”
这时思庆肝硬化已经到了全硬,硬得像石头,不能再在街上晒太阳。贾样一次
从塘沽回来,不计换届时差额的旧仇,亲自开着小手扶,把思庆拉到乡里看病,感
动得恩庆躺到车厢里,捂着肝腑掉泪:
“贾祥,知道这样,早让给了你,还差他娘的什么额!”
贾祥例说:“该差还得差。”
到了乡里,贾祥又去找吴乡长,批条让恩庆照了×光。照过×光,恩庆又撑了
几天,终于死去。据说临死时手里还握着一个空酒瓶,嘴里喊着:
“新喜,新喜。”
可新喜这时在塘沽当监工,也不知他要对新喜说些什么。死后,全村老少都去
送烧纸。以前的情妇美兰也去了,不过没哭,大家有些不满意。贾祥也去给恩庆送
丧,祭到坟前一只煮熟的兔子。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恩庆死后三个月,贾祥又一次从塘沽回来,突
然在村里提出,他要与老婆离婚,与美兰结婚。美兰以前与恩庆看过大喇叭,现在
大家都说贾祥这人不仁义,恩庆刚死三个月就闹这事,不仁义;人家美兰刚到你家
做过几天饭,就想人家,不仁义。也有人说贾祥对不起老婆。可贾祥还是要离。众
人劝他不住。这时村里的村务员新换成了小路,小路已经一把胡子,声音变得沙哑,
一次也在猪圈捂着铜锣说;
“祥弟,不能离,不说弟妹贤惠,只是这美兰,以前可是恩庆用过的!”
贾祥大怒:“放你妈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没用过?你不也照样住!”
弄得五十多岁的小路很尴尬,捂着铜锣跳出猪圈,三天不敢到贾祥跟前,嘴里
老念叨:
“离就离,谁不让你离了?”
贾祥离婚是真想离,就是贾祥他老婆不想离。掰扯几个月,贾祥说:
“给你两万块,跟小孩过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离了。
离婚那天,大家都出来看。贾祥开着小手扶,拖斗里坐着老婆孩子,去乡里扯
离婚证。扯完离婚证,小孩看着卖糖葫芦的老头伸手要糖葫芦,要不到就哭。贾祥
停了机,就给小孩去买。老婆在车斗里还哄孩子:“小二小三别哭了,你爹去给你
买糖葫芦了!”
拖拉机开回村,七间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间,另四间贾祥与美兰住。不过美
兰结婚以后,表现比较好,仍和以前一样,一点不娇气,仍做饭,仍喂猪,该炖兔
子仍炖兔子。出来进去,与贾祥又说又笑。大家看了,气愤过后,倒也满意,说:
“这样也不错,美兰也有了着落。只苦了贾祥他老婆!”
也有人说:“他老婆也不是东西,以前借她个芭斗都借不出!”
村里有三间大砖瓦房,以前是大队支部办公室,现在改成了村办公室。贾祥从
塘沽回来处理公务,也在村办公室。不过这时办公室干净许多,没了骚气,换了啤
酒气。贾祥当了头人以后,不让人砍高粱,不坐飞机,统治村子就用一架录音机。
到乡里开会,带个红灯牌录音机,把吴乡长往里边一录,带回来让小路打铜锣,将
村里男女集合在一起,开录音机一放,不用他再传达。他躲到一边喝啤酒。三瓶喝
过,录音机放完,他摸着头:“听清楚了?”
大家说:“听清楚了!”
会马上结束。大家满意;吴乡长听说申村放他的录音,也满意。
这时村里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盗贼、破鞋、孤老一干杂事。贾祥一概不管,也
不设案桌问案。村务员小路有些不满意,说:“贾祥,该问案儿!”
贾祥却说:“出一两个孤老破鞋,不影响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发,村里更乱,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盗贼们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
之下,一对男女在麦秸堆里睡觉,被人抓住。大家摇头叹息,对贸祥不满意,说他
只会当个乙方,不会当村长,把个好端端的村子给弄乱了套。消息传到乡里,乡里
吴乡长也不满意。一次贾祥从塘沽口来,吴乡长把他叫到乡里批评:
“贾祥,你这样弄可是不行,村里都乱了。你以为一搞商品经济,就不要党的
领导了?赶紧给我想法子治治!”
贾祥摸着头听批评,听完也很恼火,说: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这些龟孙!我让这些龟孙自由,这些龟孙却不
会自由,回去就治!”
但贾祥回到村里,却不会治。娘的,孤老破鞋盗贼,你怎么治?又不能天天看
住他(她)们。这时村务员小路又在猪圈捂着铜锣劝他,建议重新实行祖上的染头
与封并制度。小路说:
“贾祥,用吧,一用就灵,重典治乱世!”
贾祥这次没骂他,说:“好好好,咱染头,咱封井,渴死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头,一封井,村里马上大治。贾祥封井还不封一般的井,封机井;
除了不让喝水,还不让浇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机井旁边,拿铁锹叉腰看着。村里
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说;
“就得这样治!”
八月里,老天下雨,一连下了三天。地里庄稼没淹,村里房屋没漏,大家放心。
可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声,村西头村办公室三间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惊,
纷纷去看。一片浓烟中,已分不清屋梁门窗,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中露出几根出头
的椽子,黑黑的。消息传到乡里,吴乡长也吃了一惊,骑嘉陵来看过一次。说:
“村里不能没个办公室,叫贾祥回来!”
贾祥从塘沽口来,吴乡长叫他到乡上,说:“村里不能没个办公室,赶紧让群
众集资再弄一个!”
因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块地方,群众已经自动集资盖了三间土庙,里边用坯,
外面包砖,出头的椽子还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时代的旧庙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