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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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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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在家里整理材料,告到县里。县里一见申村副支书告正支书,忙派工作组
下乡调查。可调查组一到公社,就被周书记拦住,说:

    “新喜这同志作风简单些,但工作也都干了。就是有一点毛病,跟我一样,爱
吃个小鸡!可诸位哪一个不吃小鸡?到我这为止,调查个鸡巴啥!”

    “是哩,是哩,周书记。”调查组连连点头,又返回县里。

    然后周书记将新喜叫到公社批评一顿:“以后吃鸡注意些!再吃撤了你!”

    新喜连连点头,对周书记感激涕零。回到村里却沿街叫骂:

    “吃个鸡巴鸡,告到县里!咱弄不了这村,咱不弄!咱不服别的,就服咱没本
事!”

    从此躺在大瓦房,不吃鸡,也不吃喝喇叭,不泼尿盆,弄得一屋骚气。村里没
了头人,开始大乱。老孙、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帮人,倒眉开颜笑,不再去修
桥,纷纷去种他们的自留地。村里又出现一个孤老和一个盗贼。恩庆见告状不准反
倒弄乱了村子,也自觉没趣,也呆在家里不出。大家也都埋怨恩庆:

    “见人家吃个鸡,就告人家,多不是东西!现在倒好,领导人一闹不团结,村
里跟着遭殃,连五类分子都猖狂起来!”

    大家纷纷去充满骚气的大瓦房,安慰新喜。新喜见挣了面子,也就起来主持工
作。一用砍高粱和坐飞机,村里马上又风气好转。老孙孬舅一干人又开始乖乖去修
桥。

                                   五

    新喜支书当了十一年。本来支书他还可以当下去,是他自己闹坏了,让人家撤
了支书。这年公社换了书记,周书记被调走,调来了崔书记。公社通知开会。新喜
去开会,见周书记换了崔书记,心里不知哪点过不来,见人就说:

    “周书记当得好好的,调走!”

    别人不理他。他便到小饭馆灌了二两酒,有些醉醺醺的。恰好崔书记讲话,批
评了一些村子,工作做得不扎实。批评的村子中有申村。过去申村老受周书记表扬,
现在换了崔书记就批评,新喜仗着些酒胆,便站起顶了崔书记一句:

    “崔书记,我是个腌臢菜呀,没啥能耐,工作还能搞到哪儿去?”

    崔书记刚上任讲话就见有人顶嘴,心里十分恼火,又见新喜醉醺醺的,便拍起
了桌子:

    “你腌臢菜别在这腌臢!看你那醉醺醺的样子,也当不好这个支书!”

    开过会,崔书记便说:“去查查那个腌臢菜!”

    于是公社组织一个调查组,下到申村调查新喜的问题。公社书记一发话,调查
组便十分认真,挨门挨户地调查。这时恩庆来了劲,撵着调查组揭发新喜的问题。
怎么吃小鸡,怎么在支部办公室撒尿,怎么爱拔人眼睫毛,怎么爱打人耳光,调查
组的人说:

    “唉,唉,这样的人竟当支书!”

    村里人见新喜大势已去,也想起新喜不该当支书,想起对新喜的一些仇恨,老
二老三的,也背后嘀嘀咕咕向调查组揭发了一些问题,怎么吃小鸡不给钱,怎么随
便摘人家后园子里的瓜果梨桃,甚至有的老年人连新喜小时候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也给揭发上去。调查组将材料一集合,送到崔书记手里。崔书记拍着材料说:

    “看看,看看,纯粹是一个无赖嘛!老周无眼,让这样的人当了支书!不开除
他出党,算是好的!”

    于是通过小喇叭宣布,撤了新喜的支书。恩庆带头揭发新喜有功,便由副支书
升任正支书。新喜被赶下台,心里十分后悔,后悔在公社开会多说了一句话,顶了
崔书记。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只好听完喇叭说句硬话:“咱这几年支书是
白当了,对不住大家,撤得有理!”

    正好晚上碰到另一个下台支书老孙。老孙与他打照面:“吃了新喜?”

    这时新喜没了架子,上去拉住老孙的手:“孙叔,世间的事,我算是明白了!
只是我当支书时,委屈您了,让您去修桥,担待着点吧!”

    老孙做出过来人的大度模样,抓挠着双手说:“年轻人嘛,计较还能计较到哪
里去?”

    恩庆从此当了支书。恩庆当支书以后,一改新喜当支书时的毛病,不通过小喇
叭吆喝人,不吃鸡,不撒尿,不吃瓜果梨桃,只是黑更半夜带头领人砍高粱,一热
就甩掉上衣。大家都跟他甩上衣。光膀子干活,成了申村一时的社会风尚。这年高
粱大摞大摞堆到场上,大家劳累过后,都很欣喜,说:

    “到底恩庆比新喜强,虽然当了支书,还领着大家干活,连个小鸡都不吃!”

    村里出现鸡鸣狗盗的案子,恩庆也开斗争会,坐飞机。一到开会,他挨门挨户
下通知,把个村子治理得平平安安。大家皆大欢喜,都说:

    “到底恩庆比新喜强!”

    恩庆支书当了两年,身子也开始发胖,腿开始发粗,但他锐气仍不减当年,干
事情风风火火,咋咋唬唬,地里干活仍走在最前边,一出汗就甩褂子,开会仍挨门
通知,倒是大伙这时说他:

    “支书当了两年,还没个支书的样子,动不动就甩褂子!”

    “当支书没个支书的样子,开会他挨门通知!”

    恰好这时恩庆与老婆闹矛盾,从家里搬出,住到村里三间瓦房里。

    三间瓦房里一住,恩庆逐渐有些支书的样子。夜里一个人睡觉,没人闹仗,第
二天早起容易睡过头。为了不耽误干活,他只好用新喜的办法,通过小喇叭喊人,
让别人先去砍高粱。别人砍了半晌,他才起床揉着眼去。大清早冷得很,不脱褂子。
家常便饭吃久了也想吃些腥荤,吃些瓜果梨桃。第二天早起不想泼尿盆子。但恩庆
努力克制着自己,尿盆争取两天泼一次,瓦房里也不是太骚气。嘴馋的时候,自己
跑到地里摘些野山里红吃,捉些蚂蚱蝈蝈用火烧烧吃,真不行用枪打一只野兔子吃。
正好崔书记时常下来调查工作,也喜欢吃兔子肉。所以崔书记一来,恩庆就打发村
务员八成(一个本家兄弟)去打野兔子,回来炖上。工作汇报完,兔子也炖烂了,
两个人一块吃兔子。有时野兔子打不来,只好到老二老三家借家兔子。不过家兔子
味道不如野兔子。久而久之,恩庆吃兔子吃上了痛,一天不吃兔子就浑身没力气。
不管崔书记来不来,只好让八成两天煮一只小公兔,一天吃架子,一天喝汤儿。挨
门挨户捉兔子,大家又感到新喜来了,对恩庆产生意见,说:

    “怎么思庆也成了新喜!”

    不过想想还是比新喜强:“恩庆吃吧,也就一样兔子,还分两天吃,不象新喜,
瓜果梨桃小公鸡!”

    渐渐弄得兔子见了恩庆就犯愣,不过思庆见了犯愣的兔子挺和蔼,不骂兔子。

    吃了兔子,恩庆嘴里容易发腥。为了去去腥味,恩庆就喝两口酒。喝来喝去喝
上了瘾,一天不喝酒就牙关发紧。晋家开的小卖部里,记满了支书欠的账。年终收
账,恩庆让他扛走了一只搁在瓦房里的马车轱辘子。以后大家找恩庆办事,兄弟斗
殴、婆媳吵架也好,划宅基地也好,领结婚证也好,都主动将恩庆请到家“意思意
思”,然后再说事。不过恩庆喝酒有这点好处,吃过兔子一定要渴酒,但喝酒时不
一定非吃兔子。到人家里吃饭,哪能那么讲究?腌个白菜疙瘩也能喝。渐渐这成了
一个规矩,大家断案办事之前,先得请恩庆喝酒。谁家不请,大家反倒说这家小气。
弄得恩庆老婆天天满街找恩庆,怕他多喝:

    “这个鳖孙不知又躺在了哪个鳖窝里!”

    “人家的饭好吃,酒好喝,跟人家过吧!”

    弄得主人家很尴尬,正在酒摊上坐的恩庆也很尴尬。本来思庆就与老婆有些矛
盾,不回家睡觉,这时恨恨地说:“怎么不死了你!”

    老婆便哭:“你让我怎么死?”

    恩庆说:“上头有电线,下头有机井,当中还有农药,随便你哪样,我拉都不
拉!”

    老婆“呜呜”哭着回了娘家。

    老婆回了娘家,恩庆更放开胆子喝。喝来喝去,大家反倒把人家恩庆给害了,
恩庆成了一个酒精中毒患者,像当年老孙一样,开始夜里睡不着觉,半夜半夜围着
村子乱转。

    酒能移性。这时宋家掌柜的一个后代叫美兰的女孩中学毕业(脸长了一些,但
鼻子眼还可以),恩庆派她到大队部去开扩大器,每天早晨喊人下地砍高粱。美兰
一大早去大队部放喇叭,恩庆往往连床都没起,满屋骚气。渐渐便传出思庆搞了宋
家掌柜的后代闺女。但大家又觉得反正搞的不是自己的闺女,谁也不去管,任他搞。
倒是孬舅(这年五十六岁)一次气不平,五更鸡叫掂一根粪叉到村西大瓦房里,一
脚将门踹开(连门都没有插),堵住被窝里一对男女,据说还“咕叽”“咕叽”像
小公鸡叫呢。恩庆搞的是五类分子的闺女,捉事的也是五类分子,恩庆本想开他们
的斗争会,但后来想了想,从床上扔给孬舅一根烟:

    “成了老申,回去吧!”

    第二天拿笔写个条,批给孬舅两大车青砖,让他到大队砖窑上去拉。我当时十
六岁,曾跟孬舅与他的儿子白眼赶牲口去拉过这砖。当时孬舅喜气洋洋的,对我说:
“倒不是贪图这两车砖,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这两个狗男女!”

    这时村里都开始反对恩庆,都叹息说:

    “原来恩庆还不如新喜,喝酒吃兔子,还搞人家闺女!人家新喜不就吃个瓜果
梨桃吗?咱倒反对,人家新喜!”

    倒是新喜不这么认为,见了恩庆说:“老弟,你支书比我干得强!”

    这时恩庆剩了一身骨头架子,说:“强也强不到哪儿去。这个鸡巴支书,不是
好干的!”

    最后有人告到县里,说恩庆一堆问题。县里派调查组到公社。公社崔书记不像
周书记,对人不包庇,说:“这龟孙整天这么舒坦?查查他去!”

    可调查组到村里一查,挨门挨户地问,老二老三地问,硬是没一个说恩庆不好
的,都说思庆清正廉洁,会当支书,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搞,就知道领人砍高粱,
查来查去没查出恩庆的问题。恩庆还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什么不当这个支书,倒是
崔书记又来安慰他:“你他妈还查不得了?查查又没撤你的支书,你还拉什么硬引
再拉真撤了你!”

    恩庆这才不说什么,忙招呼村务员八成扛枪去打兔子。

    我当时在村里已是一个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场里叼着烟问老二老三:

    “二舅三舅,背后那么蝎火,怎么一见调查组就软蛋了?”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谁告恩庆,谁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思庆
撤下来,再换一个狗日的,说不定还不如恩庆哩。恩庆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
搞搞地主闺女,再换一个,说不定该吃咱搞咱闺女了!”

    从此大家见了恩庆,反倒一脸和气。恩庆在街上走,大家都说:

    “恩庆,这儿吃吧!”

    “恩庆,我这儿先偏了!”

    恩庆一眼一眼的血丝,不停地打呵欠:“吃吧吃吧。”

    然后骑上一辆破自行车,也不告诉人他到哪里去。有时干脆连美兰公开载上,
到集上赶集,吃烧饼,喝糊辣汤。大家都不在意。

    恩庆支书当到一九八二年,之后下台,之后患肝硬化死去。这是后话。

                                   六

    申村的现任村长是贾祥。这时村子已发展成四百多口。贾祥与我同岁,小时候
是个疙瘩头。记得在大荒坡割草,别人打架,他就会给人家看衣服;别人下河洗澡,
他也给人家看衣服。没想到成人之后有了出息,当了村长。

    贾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妈我叫留大妗。留大舅爱放屁,
一个长屁,能从村东拉到村西;留大妗说,夜里睡觉不敢给贾祥捂被头,怕呛死。
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识东西南北,但竟通晓历史,常用镰刀捣着土,坐在红薯
地里给我们讲“伍云昭征西”。就是手脚有些毛糙。据贾祥说,一次一家人围着锅
台吃饭,吃着吃着,留大舅竟吃出一个老鼠。贾祥二十岁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继
去世,留给贾祥一间破草房,一窝“咕咕”叫的老母鸡。院子里还有几棵楝树,被
贾样创倒,给父母做了棺材。然后贾样开始跟人家学木工。学会了做小板凳,做方
桌,做床,做窗棂子。干了五年木工,他背着家伙,进了一支农民建筑队,随人家
到千里之外的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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