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迸监工口袋里。监工好像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中年人问。
罗汉大爷说是。
他间:〃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罗汉大爷说:〃不讲理;狗!不讲理;他们抓我来的。〃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
中年人扬长进人民佚队伍。
整整一个上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了伤;口水不断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可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辆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一阵尖厉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念头也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着他的双耳嗡嗡地响。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
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
从汽车上抬下了儿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碗;黄铜勺子同时往这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罗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失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本兵和伪军也聚拢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
看着这边的民夫。
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儿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心里萌生了跑的念头。跑;只要钻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他的心就焦躁不安。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刻就胡涂了。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国人收回洋碗。民佚们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儿只空桶里残存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出来了;是我家的黑骡子在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磙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
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边缘上;一动也不动。
太阳平西;那辆土黄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咙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来;烧酒的伙计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吃过晚饭;民佚们都被赶到一个用杉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联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的铁棍烧成的。鬼子和伪军分住着两个帐篷;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盏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着站岗游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栽了几十根拴马桩。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上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游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人。罗汉大爷无法人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觉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被篷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辰。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颗火球般的眼睛。大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悉窀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材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大爷看到一
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
大爷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辟了道路;跑吧!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一条腿还在抽抽答答地动。
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响;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墨水河里的星
斗灿烂。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疼痛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上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痛连成一气。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坟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星亮破一线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他走到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新返回;酿出了一出壮烈的悲剧。
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棍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骚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辏;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
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好两个畜生!〃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的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根之人骨。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子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便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着;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四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人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儿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
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
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
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y父亲说:〃不怕!〃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