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创作和诗歌理念在当代中国诗歌界影响广泛。出版有诗集《虚构的家谱》(1997),《大意如此》(1997),《西川的诗》(1999),诗文集《深浅》(2006),散文集《水渍》(2001),《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2004),随笔集《让蒙面人说话》(1997),评着《外国文学名作导读本。 诗歌卷》(2001),译着《博尔赫斯八十忆旧》(2004),《米沃什词典》(与北塔合译,2004)。
【把羊群赶下大海】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请把世界留给石头——
黑夜的石头,在天空它们便是
璀璨的群星,你不会看见。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让大海从最底层掀起波澜。
海滨低地似乌云一般旷远,
剩下孤单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面前。
凌厉的海风。你脸上的盐。
伟大的太阳在沉船的深渊。
灯塔走向大海,水上起了火焰
海岬以西河流的声音低缓。
告别昨天的一场大雨,
承受黑夜的压力、恐怖的摧残。
沉寂的树木接住波涛,
海岬以东汇合着我们两人的夏天
因为我站在道路的尽头发现
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
我为你的羊群祝福:把它们赶下大海
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
【虚构的家谱】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象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厄运(节选)】
A○○○○○
两个人的小巷。他不曾回头却知道我走在他的身后。
他喝斥,他背诵:“必须悬崖勒马,你脆弱的身体
承担不了愤怒。”
他转过身来,一眼看到我的头顶有紫气在上升。他
摇一摇头,太阳快速移向树后。
他说他看见了我身后的鬼影。(这样的人,肯定目
睹过巴旦杏的微笑,肯定听得见杜鹃花的歌声。)
“八月,你要躲避乌鸦。九月,你得天天起早。”
他预言我将有远大前程,但眼前正为小人所诟病。
小巷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我面前的陌生人随即杳无
踪影。我忐忑不安,猜想那迎面走来的就是我的
命运。
我和我的命运擦肩而过;在这座衰败的迷宫中他终
究会再次跟上我。
一只乌鸦掠过我八月的额头。
我闭眼,但听得乌鸦说道:“别害怕,你并非你自
己, 使用着你身体的是众多个生命。”
B○○○○七(身份不明)
电线杆下的长舌妇忽然沉默。
地下火焰的耳朵正在将她的话语捕捉。
地下刮胡子的男人刮得满脸是血。
我们中间消逝的人此刻正在地下跋涉。
我精神的探照灯照见地下那些秘密的、橘红的肉体,也照见
我们中间消逝的人:
他偶然攀上墙头,窥见无孽的鲜花,而那鲜花的惊叫使他坠
落。
他不知是否回到了童年,他不知这是死亡还是永生之所。
迷路在异乡,风雨在远方,迎面撞见昔日的债主,他一脸笑
容掩盖不住惊慌失措。
但是共同的饥饿使他们拥抱,但是共同的语言他们宁肯不说。
走过歌剧院,走过洗衣店,象两名暗探他们混进别人的晚宴,
在地下异乡他们找不到厕所。
三名警察将他们逮捕,十八名妇女控告他们龌龊。
他眼看昔日的债主出示伪造的通行证,而他只能掏出一小盒
清凉油。
“请收下这微薄的礼物,”他说。但是牢房已经备好。他被蒙
上眼睛推进牢房,他大喊大叫我是某某。
等他摘下眼罩他却怒气全消:他站在故乡的阳光大道。
C○○○二四
有一朵荷花在天空漂浮,有一滴鸟粪被大地接住,有一只拳
头穿进他的耳孔,在阳光大道他就将透明。
天空的大火业已熄灭,地上的尘土是多少条性命?他听见他
的乳名被呼喊,一个孩子一直走进他的心中。
他心中的黎明城寨里只有一 把椅子,
他心中的血腥战场上摆开了棋局,
他经历九次屈从、十次反抗、三次被杀、四次杀人。
月光撒落在污秽的河面,露水洗干净浪漫的鬼魂。
在狂欢节上,鬼魂踩掉他的鞋跟。厄运开始:他被浓眉大眼
的家伙推出队列。
多年以后他擦亮第一根火柴。
“就这样吧,”他对一只蝴蝶小声耳语。
在蝴蝶清扫的道路两旁,在曾经是田埂的道路两旁,每一个
院落都好像他当年背叛的家庭,每一只喜鹊都在堕落。
旧世界被拆除到他的脚边,他感觉自身开始透明。
忧伤涌上他的太阳穴,就象北斗七星涌上屋顶……一阵咳嗽,
一阵头晕,让他把人生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
D○○○五九
他曾经是楚霸王,一把火烧掉阿房宫。
他曾经是黑旋风,撕烂朝廷的招安令。
而现在他坐在酒瓶和鸟笼之间,内心接近地主的晚年。他的
儿子们长着农业的面孔,他的孙子们唱着流行歌曲去乡村
旅行。
经过黑夜、雾霭、雷鸣电闪,他的大脑进了水。他在不同的
房间里说同样的话,他最后的领地仅限于家庭。
他曾经是李后主,用诗歌平衡他亡国的罪名。
他曾经是宋徽宗,允许孔雀进入他的大客厅。
但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那歉收、那丰收、那乞丐中的道义、
那赌徒中的传说。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一到春天就开始
打嗝。
无数个傍晚他酒气熏天穿街过巷。他漫骂自己,别人以为他
在漫骂这时代的天堂。他贫苦的父亲、羞惭的父亲等在死
胡同里,准备迎面给他一记耳光。
他曾经是儿子,现在是父亲;
他曾经是父亲,现在玩着一对老核桃。
充满错别字的一生象一部无法发表的回忆录;他心中有大片
空白象白色恐怖需要胡编乱造来填补。
当他笼中的小鸟进入梦乡,他学着鸟叫把它们叫醒。他最后
一次拎着空酒瓶走出家门,却忘了把钥匙带上。
E○○一八三
子曰:“三十而立。”
三十岁,他被医生宣判没有生育能力。这预示着他庞大的家
族不能再延续。他砸烂瓷器,他烧毁书籍,他抱头痛哭,
然后睡去。
子曰:“四十而不惑。”
四十岁,笙歌震得他浑身发抖,强烈的犯罪感使他把祖传的
金佛交还给人民。他迁出豪宅,洗心革面:软弱的人多么
渴求安宁。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五十岁的妻子浑身粥渍。从他任教的小学校归来,他给妻子
带回了瓜子菜、回回菜和一尾小黄鱼。迟到的爱情象铁锅
里的油腥。
子曰:“六十而耳顺。”
而他彻底失聪在他耳顺的年头:一个闹哄哄的世界只剩下奇
怪的表情。他长时间呆望窗外,好像有人将不远万里来将
他造访,来喝他的茶,来和他一起呆望窗外。
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在发霉的房间里,他七十岁的心灵爱上了写诗。最后一颗牙
齿提醒他疼痛的感觉。最后两滴泪水流进他的嘴里。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孔子死时七十
有三,而他活到了死不了的年龄。
他铺纸,研墨,蘸好毛笔。但他每一次企图赞美生活都时白
费力气。
F○○二○二(身份不明)
别人的笑声:别人在他的房间里。他脑海中闪现第一个词:勾
当!他脑海中闪现第二个词:罪行!
他用力推门,但门推不开。他拼命高喊:“滚出去!”但他分
明是在乞求:他唱过太多的靡靡之音。
进不了自家的门,好像进不了说话的收音机:好像每一件事
物都在播音,他甚至听到肚子里有人在行酒令。
来了满街的裁缝,来了满街的保姆,他们劝他“忍着点儿”。
但他硬是把手指抠进喉咙,命令肚里的家伙:“滚出去!”
一阵呕吐让他清爽,一只死耗子让他绕行。他追上快乐的人
群,进入百花盛开的园圃。他听到众人喝斥:“滚出去!”
(哦,谁能代替他滚出去,他就代替谁去死。)
天空飘满别人的云朵,他脸上挂着别人的石灰。城门洞里牧
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他递上手绢让他擦嘴。
他再次回到自家的门口,听见房间里的笑声依旧不息。他再
次高喊:“滚出去!”回答他的也是“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这声音重复三遍以后
听起来就象一首诗。
H○○○三二五
生为半个读书人的他依赖于既定的社会秩序,而他的灵魂不
同意。
他若突然死亡,一群人中间就会混乱迭出。而对此他的灵魂
恰好充满好奇。
在一群人中间他说了算,而他的灵魂了解他的懦弱。
他在苹果上咬出行政的牙印,他在文件上签署蚯蚓的连笔字,
而他的灵魂对于游戏更关心。
在利益的大厦里他闭门不出,他的灵魂急躁得来回打转。
水管里流出的小美人儿让他发愣,太美的人儿使他阳痿,而
他的灵魂扑上去。
他必须小心掩饰自己的心跳,他的敌人要将他彻底揭穿,而
在两者的灵魂之间建立起友谊。
他从权衡利弊中学会了抒情,他率领众人歌颂美好的明天,
而他的灵魂只想回到往昔,
回到夜晚九点的江上扁舟,回到清晨六点的山中小径,而他
不能这样做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毁了他一个下午的好心情。他放下电话,
眺望日落处绵亘的群山,一群他猛然想到的野兽惊得他冒
出一身冷汗,而他得灵魂正在长出锋利的犬齿。
J○○五六八(身份不明)
一个纸人,在墨水里泡蓝。
一个纸人,在晨光中眩晕。
他有了影子,有了名字,决心大干一场。他学会了弯腰和打
哈欠。
他寻找灵魂出窍的感觉:“那也许就象纸片在空中飞落。”
他好奇地点燃一堆火,一下子烧掉一只胳膊。
他必须善于自我保护,他必须用另一只手将命运把握。
教条和习俗拦住他,懒散的人群要将他挤瘪。他试着挥起先
知的皮鞭,时代就把屁股撅到他面前。
在第一个姑娘向他献花之后他擦亮皮鞋。但是每天夜里,衬
衫摩擦出的静电火花都叫他慌乱。
他慌乱地躲进书页,他慌乱地掉进纸篓;他在纸篓中高谈阔
论,他把慌乱转变为挑战。
挑战那些血肉之躯,用纸张糊一把纸人的安乐椅。
他模仿人类的声音,他模仿人类的雄心。
如果你用针来刺他的手指,他不会流血;如果你打击他,实
际上打击的却是别人。
K○一七○四
谦卑是唯一一种不能赢得爱情的美德。
忍耐最终把自己变成一幢无人居住的大厦。
比如这个人,把沉默闭在嘴里,避开政治的弄罚。数十个年
头,在红色首都,为了爱一个女人他需要自由。
他看到无聊的女性在身边走动,而那伟大的女性引领别人上
升。
伟大的女性如同幻影。他攀上幻影的楼梯,他犹豫再三去造
访那幻影一家人,开门的小姑娘说:“你敲错了门。”
踯躅在两个家庭之间,四季的风景越来越平淡。只有风雨中
淫荡的幻想越来越灿烂。一个孤独的公子哥荡起地狱里的
秋千。
杯中的茶水凉了,旧相册不翼而飞。他的心脏发出怪声,他
的梦境推向剧终。他死在妻子的身边:一具尸体那是我们
的老孟。
他化作一个佝偻的幻影,至死没有交出爱情的黑匣子。
现在他已可以飘入那伟大女性的高楼上的窗口。这就是老一
代的风流韵事,只有傻瓜才为之心痛。
L○一九三三
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小个子男人走起路来一摇三摆。
这个后来死于抒情的小个子男人在办公室里插满鲜花。
早年不曾得到的东西他都要一一自我补偿;早年的屈辱成为
他俗艳一生中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