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部的裸女和一幅香谢里舍大街。
那天傍晚,泰奥回到家里,在起居室的桌上看到一张纸条:亲爱的泰奥:
我上阿尔去了,一到那儿就给你写信。
我在墙上挂了我的几张画,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
文森特
渴望生活第六章
第六章
阿尔的太阳狠刺文森特的眉心,把他的双眼逼得睁大开来。那是一个螺旋形的、柠檬黄液体的火球,飞过碧蓝的天空,在空气中塞满了眩目的光亮。空气的酷热和澄明透亮,创造了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
清晨;他走下三等车厢,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通向拉马丁广场,这个市集广场的一边,以罗纳河的堤岸为界,另一边以咖啡馆和下等旅馆为界。阿尔就在前面,沿山脚延伸开去,犹如泥水匠的一把干净的泥刀,在热带的炎回下瞌睡。
找个什么样的地方住下,文森特是毫不在乎的。他走进广场上经过的第一家旅馆—~车站旅馆,定下房间。房内有一张刺眼的铜床,面盆里放着一只破水壶,还有一把不象样的椅子。老板搬进一张没有漆过的桌子。没有地方可立画架,好在文森特本来打算整天在户外作画。
他把手提包报在床上,便转身奔出去观看市容。从拉马丁广场到阿尔的中心部分有二条路。左面的环形路是行驶车辆的,它环绕市镇的边缘,慢慢地蜿蜒通向山顶,在罗马公所和圆形剧场前经过。文森特穿过狭窄的鹅卵石街道迷宫的近路,走上长长的山路,到达烈日晒烤的市府广场路他走过冰冷的石造庭院和方形院子——一看上去似乎从古老的罗马时代以来,从未被人碰过。为了这避烈日,街巷狭得只要文森特模伸两臂,指尖就能触到两旁的房屋。为了躲避刺骨的西北风,街巷在山脚下七扭八歪,没有十码长的直路。街上全是垃圾,门口全是遗逍遍遇的孩子们,一切都带着不吉祥的、被命运追逐的样子。
文森特离开市府广场,穿过一条短巷,踱向山背后主要的市集路,漫步经过小公园,然后,跌跌撞撞地下山,朝罗马竞技场走去。他象山羊似地在看台上一级级地往上跳,一直跳到顶层。坐在石头上,两脚悬在一个千百万双脚踏出来的凹印上,点燃烟斗,俯瞰着这片他自封为主的领土。
脚底下的市镇,象一条万花筒似的瀑布,直泻到罗纳河边。屋顶组成了一幅纵横交错的图案画。屋顶原来都是红瓦,但是,经过烈日不断地烘烤,现在已经变成五光十色了:从最亮的柠檬黄和优雅的贝壳红,到刺眼的淡紫和土黄。
宽阔湍急的罗纳河沿着阿尔的山脚,来了个急转弯,向地中海直冲下去。河两岸都有石头堤防。对岸的特兰凯塔耶象一座着色的城市闪烁着。文森特的背后是群山,高峰直刺净明的白光中。在他面前展出的是一幅全景画:耕过的田地、开花的果园、蒙马儒尔隆起的丘陵、耕成千万条田畦的肥沃山谷,这一切都集聚于无限远的一点上。
然而,是乡野的色彩,使他举手在惊讶的眼睛上搭个凉棚。天空那么蔚蓝,一种如此严酷、无情、深沉的蓝色,简直完全不是蓝的了,而是毫无颜色。在他下面展开的无垠田野的绿色,是绿色的真髓,绿得发狂。太阳的炙人的柠檬黄、土壤的血红、蒙马德尔上空孤云的雪白、果园里年年复生的玫瑰掩。…这些颜色都令人吃惊。他怎么来描绘呢?即使他能够把这些颜色搬上调色板,他又怎么能够使人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呢?柠檬黄、蓝、绿、红、玫瑰红,大自然以此五种折磨人的色调飞扬跋扈。
文森特从通货车的路走向拉马丁广场,据着画架、颜料和画布,沿罗纳河吃力地走着。
处处杏花怒放。太阳照在河面上的晶晶闪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帽子忘记在旅馆里。太阳烧透他的红头发,把他体内的巴黎的寒冷、城市生活在他灵魂中填塞的疲惫、沮丧和饱食,统统吸了出来。
沿河下行一公里,他看到蔚蓝的天空衬托出一座吊桥,桥上一辆小车徐徐而行。河水就象井水那样碧蓝,橙黄色的河岸点缀着绿草肥一群穿着罩衫、戴着五颜六色小帽的洗衣妇女,正在一棵孤树的荫下搞洗脏衣服。
文森特立起画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有一个人能睁着眼睛捕捉到这样的色彩,在这儿,修拉的科学点彩法的谈论、高更的原始装饰性的高谈阔论、塞尚的坚实表面下的揭示、洛特雷克的颜色的线条和乖戾的憎恨的线条,统统摈弃了他。
这儿只剩下了文森特。
晚饭时他回到旅馆。他坐在酒吧中的一张小桌旁,买了一杯苦艾酒。他太兴奋,色彩境得他太饱,根本想不到吃东西。坐在旁边一张桌上的人,看到溅满文森特双手、脸和衣服上的颜色,跟他攀谈起来;。
“我是巴黎的记者,”他说,“我已经在这儿耽了三个)5,为一本关于普罗旺斯语言的书搜集材料。”
“我今天早晨刚从巴黎到这儿。”文森特说。
“我看得出来。想长住下来吗?”
“是的。有这打算。”
“好,听我的话,别耽在这儿。阿尔是地球上最最疯狂的地方。”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想。我了解。三个月来,我一直在观察这些人,告诉你,他们都精神失常。只要看看他们,望望他们的眼睛。在这整个塔拉斯孔附近,找不出一个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真是奇怪的事情。”文森特说。
“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阿尔周围的乡野是普罗旺斯中被太阳撕裂、无情鞭打的地区。你已经在那个太阳底下耽过了。对这些日复一日地处于会把眼睛刺瞎的阳光下的人们,难道你不能想象该对他们做些什么吗?真的,太阳把他们的脑子烧光了。还有西北风。你还没有尝到过西北风的味道吧?嗅,亲爱的,你就等着吧。一年里倒有两百天,西北风把市镇鞭抽得晕头转向。如果你想在街上走,风就把你吹撞到墙上。如果你在田野里,风就把你掀翻在地,碾成尘土。风绞扭你的五脏六腑,叫你觉得再也无法多忍受一分钟。我见到那可怕的风扯下窗户,拔起树木,掀倒篱笆,鞭打田野里的人们和动物,我真怕他们会粉身碎骨。我在这儿只耽了三个月,已经有点儿疯了。明天早晨我就要逃走!”
“你一定言过其实了吧?”文森特问;“在我看来,阿尔的人蛮好,虽然我今天见到的人很少。”
“你看到蛮好的是个别的几个而已。你等着了解他们吧。听着,你知道我个人的看法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请和我一起喝杯苦艾酒叩“多谢。我个人的看法,阿尔是癫对性的。它一阵紧接一阵地歇斯底里发作,使你觉得它一定会来一次大发作,四角飞出白沫。
“它发过吗?”
“没有。这就是奇妙之处。这个乡野永远在接近高潮,但从来未曾到达。三个月来,我一直在等着看一次革命,或是市府广场的火山爆发。我曾不止一次地以为居民们会突然地统统发起疯来,割断彼此的喉咙!但是,每当他们刚刚到达一触即发的时刻,西北风减弱了几天,太阳躲到云背后去了。”
“好呀,”文森特笑起来,“既然阿尔从来未曾到达过高潮,你就没有把握说它是癫病性的,是吗?”
“不,”记者回答,“但是我能够叫它癫对性。”
“那又凭什么呢?”
“我正在为巴黎我的报纸写一篇有关这个题目的文章。是这篇德国文章启发了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杂志,在桌上朝文森特推过去。
“这些医生观察了几百个精神病患者,他们的症状很象癫病病,但从来不阵发。从这些图表中,你可以看到如何图示他们的神经质和亢奋状态的上升曲线;什么是医生们所说的反复无常的神经紧张。嗯,这些病症的每一个患者的热度总是不断地上升,直到三十五岁至三十八岁的年龄。在平均年龄三十六岁时,他们便大发癫病病。此后便是数度抽搐,要不了一、二年。就再去啦。”
“那死得太早了,”文森特说,“这是一个人刚开始立身之时。”
记者把杂志放回口袋中。
“你打算在这个旅馆里住一阵吗?”他问,“我的文章差不多写完了,一出版就寄一份给你。找的观点是:阿尔是一座癫滴性的城市。几个世纪以来,它的脉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机了。一定会发生的。而且为期不远了。一旦发生,我们将亲眼目睹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谋杀,纵火,强奸,大规模的毁灭!这个乡村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报打、受折磨的状态之中。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我要在人们开始口吐白沫之前离开!我劝你也快点跟着来吧!”
“谢谢,”文森特说,“我喜欢这儿。我想去睡觉了。明天早晨能见到你吗?不?那末祝你幸运。别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给我。”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特就起身,穿好衣服,顺河步行几公里,或走在田野里,寻找一个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带着一张完成的油画回家,所谓完成的,只是因为他没法再画下去了。一吃好晚饭,就睡觉。
他变成了一部盲目的绘画机器,则则地一口气画了一幅又一幅,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乡野的果园鲜花盛开。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描绘这一切。他不再细想他的画。他只是不断地画。
八年的苦干终于显示出胜利的活力之大爆发。有时候,他在天空刚露鱼肚白时便开始画,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镇,喝杯咖啡,带一块新的画布,朝另外一个方向蹒跚而去。
他不知道他的画是好还是不好。他亦无所谓。他陶醉于色彩之中。
没有人跟他搭讪。他也不跟别人搭讪。他把在画画中没有耗尽的些微力量用来对付西北风。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画架缚在打进土中的木桩上。画架在风中前后摇晃,就象晾衣绳上的被单。到晚上,他感到浑身筋骨酸痛,犹如被人痛打了一顿。
他从来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头发从头顶上烧落下来。晚上躺在小旅馆的铜床上的时候,他觉得头好象落在一个火球之中。太阳把他弄成色盲了。他无法分辨田野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但是,回到旅馆后,他发现他的画终算是大自然的鲜明灿烂的摹本。
一天,他在一个种有紫丁香的果园里作画,花园围着红色的篱笆,两棵桃树开着淡红色的花,衬着蔚蓝和洁白的天空。
“这一张大概是我最好的风景画。”他喃喃自语。
回到旅馆,看见一封信,通知他安东·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树下写上:“纪念莫夫,文森特和泰奥”,把画立即寄到尤尔布门街的莫夫家。
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个李树花盛开的果园。在他画的时候,括起了一阵恶风,海浪般地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在阵风采去的间隔中,太阳照耀着,树上的白花闪烁发光。尽管地面上的整个景色每分钟都在变化,文森特不停地画下去。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维宁根的日子,那时他常在雨中、大风沙中作画,海里的浪花猛烈地飞溅在他的身上和画架上。他的画面具有一种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许多黄色,还有蓝色和淡红色。画完后,他看到画中正有着某些他并不想画的东西——西北风。
“人们一定会以为我画这张画的时候,是喝醉了。”他笑着对自己说。
他想起日前泰奥来信中的一句话。特斯蒂格先生游访巴黎时,站在西斯莱的画前,对泰奥咕峡道:“我想这个艺术家在画这张画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尔图画,”文森特想,“他一定会说,那是神经大错乱。”
阿尔的居民对文森特敬而远之。他们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镇,背上负着沉重的画架,光着头,下巴起劲地向前翘出,眼睛里流露出热病似的亢奋。他们看到他回来时面带两个火洞,头顶红得象鲜肉,腋下夹着一块潮的画布,自己对自己打着手势。市镇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人人都用这个名字叫他。
“疯浪子!”
“也许我是一个红头发的疯子,”他自言自语,“可是我能干什么呢?”
旅馆老板把文森特的每一个法郎都骗取光了。文森特弄不到东西吃,因为在阿尔,几乎人人都在家里吃饭。饭店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