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听到这声音在耳边回响,以及她皮肤的富有生气的光泽——他多么想把他的如饥似渴的双唇埋在里面。
现在他才明白,许多年来他的生活并不完全,他心中蕴藏着的大量柔情已经干涸,明净清凉的爱情之泉不让他的干透的嘴唇接触。只有凯在身旁时,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场似乎是在温柔地向他伸手和拥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里去的时候,他画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里的时候,根根线条都是极讨厌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厅里的大木桌旁她的对面,虽然他在复函他的速写,但她的优雅的面孔老是隔在他和画纸的中间。如果他偶而抬头向她望一眼——她坐在黄色大灯的淡淡光线下,碰上她的眼光,她一定带着媚人的、默然的忧郁对他微笑。他常常感到一刻儿也不能离开她,感到简直要在全家面前跳起来狠命地紧紧抱住她,把他又热又干的嘴唇理在她清凉的樱唇之井中。
他爱的不单单是她的美丽,而是她整个的人和举止:她的安”洋的步履;她的完美的平衡和风采;她的每一个细微姿态所表现出来的高超的教养。
他甚至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自从失去厄休拉以来,在这漫长的七年中是多么地孤寂。
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女人对他讲过一句情话,眼里含着蒙眈的爱情对他看过一眼,用她的手指轻抚过他的脸庞,随着纤指的移动亲吻过他。
没有一个女人爱过他。那不是生活,而是死亡。当他爱着厄休拉的时候,情形还不是太坏,因为那时候——在他的青年时代里——他仅仅要求给予别人,而被拒绝的也仅仅是给予而且。但现在,在他的成熟的爱情中,他要求相等的给予和接受。他明白,除非他的新饥饿能够得到凯的温暖反应的饲喂,否则就没法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他在阅读米什莱著作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话:“必须受到女人的呵气,方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米什莱总是正确的。他还不是一个男子汉。虽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但仍然不成熟。凯的美丽和爱情之难郁已经呵到他的身上,他已经成了一个男子汉。
作为一个男子汉,他需要凯。他迫切地热烈地需要她。他也爱扬,因为这孩子是他所爱的女人的一部分。但他恨沃斯,恨之入骨,因为他似乎无法把这个死人从凯的头脑中的显著位置上赶跑。他对她从前的爱情和婚姻的抱憾,一点也没有超过他对厄休拉的爱所引起的几年的痛苦。两者都在痛苦之熔铁炉上锤打,然而她们的爱情将使之更为纯洁。
他知道他能够使凯忘掉这个属于过去的男人。他能够使他现在的情火燃烧得十分旺盛,而将过去一笔抹去。他不久即将去海牙跟莫夫习画。他将带凯一起去,他们将建立一个象他在尤尔布门街所看到的家庭。他要凯做他的妻子,永远在他身边。他需要一个家和脸上烙着他形貌特征的孩子们。他现在是一个男子汉了,是结束东游西荡的时候了。他需要在生活中有爱情;这会驱走他作品中的粗陋成分,磨光它的毛边,以一向缺乏的真实感来加快它的成熟。他以前压根儿不知道,由于缺乏爱情,他的身心已经死去了多少;要是他能知道,他早就会热烈地爱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了。爱情是生活的要素,一个人需要爱情来引出人生的意趣。
他现在为厄休拉没有爱他而感到高兴。那时候他的爱情是多么肤浅,而现在是多么深邃和丰富。如果他和厄休拉结婚,就永远无法知道真正爱情的意义。他将永远无法爱凯了!他第一次领悟到厄休拉不过是一个浅薄的、头脑空空的孩子,缺乏优雅和特性。他竟然为了一个娃娃而痛苦了好几年!与凯相处一小时,抵得上与厄休拉相处一辈子。道路是不平坦的,它把他引向凯,这证明了它的正确无误。从现在起,生活将变得美好起来;他将作画,他将爱,他将售去他的画。他们在一起将是幸福的。每个人的生活有其不同的形式,这种形式必须通过慢慢的苦心经营,才能达到其终极的结果。
虽然他的天性容易冲动,感情炽热,但他想方设法控制自己。有一千次,当他单独和凯在田野里,交谈着无关紧要的琐事时,他几乎要叫起来:“呕,我们把伪装和无所谓的样子统统剥掉吧。我要把你抱在怀里,吻你的双唇,一千遍,一万退!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在我们的孤独中,我们是多么地彼此需要呀!”
他以某种奇迹抑制自己。他无法在青天白日之下突然提起爱情;这未免太粗鲁丁。凯从来没有给他一丁点儿启齿的机会。她一直回避爱情和婚姻的话题。他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开口呢?他觉得必须尽快,因为冬天渐渐来临,他该上海牙了。
最后,他忍无可忍了,他的意志崩溃了。他们正在通向布雷达的路上走着。文森特一上午都在速写干活的锄地者。他们在小溪边的榆树荫下吃午饭。扬在草地上睡觉。凯坐在篮子旁。文森特跪下去给她看几张画。他心急慌忙、不知所云地嘈叨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凯的温暖的肩头烙入他的身侧;这一接触刺激得他失去了自制。速写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他突然使劲地抓住凯,一连串联耳的热情的话冲口而出。
“凯,我再也不能不对你讲了!你必须明白我爱你,凯,担过爱我自己呀!我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你起,就一直受着你!我一定得让你和我永远在一起!凯,告诉我你有一点爱我吧。我们将到海牙去住,一起生活。我们将有一个家,我们将会幸福的。你爱我,是吗,凯?说你将和我结婚,凯,亲爱的。”
凯没有奋力挣脱身子。恐怖和感情的骤变,使她的嘴全歪了。她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她明白其中的含意,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蓝黑色的眼睛,残酷无情地盯住他,她把手举到田边,捂住她的叫声。
“不,永远不,永远不!”她可怕地喘着气。
她挣脱了他的手,一把夺过睡着的孩子,拼命地奔过田野。文森特紧追着。恐怖加快了她的步子。她在他前面奔逃。他无法理解发生的情况。
“凯!凯!”他喊叫。“别跑呀。”
他的喊声反而把她赶得更远了。文森特奔跑,疯狂地挥动双臂,他的头左右晃动。凯脚下一绊,跌倒在田里松软的犁沟中。扬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文森特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的泥地上,抓住她的手。
“凯,我是那么地爱你,而你为什么逃开我呢?你没有看见,我需要得到你。你也爱我的,凯。别害怕,我不过说我爱你呀。我们把过去忘掉,凯,开始新的生活吧。”
凯眼睛中的恐怖变成了借恨。她把手挣脱。损现在完全醒了。文森特脸上的凶猛激动的神投吓坏了孩子,这个陌生人嘴里吐出来的胡言乱语,使他也感到害怕。他双手抱住母亲的预项,哭了起来。
“凯,亲爱的,你不能说有一点点爱我吗?”
“不,永远不,永远不!”
她又一次穿过田野;向大路奔去。文森特站在松软的田里,失魂落魄。凯上了大路,消失了。文森特打起精神,在她后边直追,用尽气力喊着她的名字。他跑上大路,看到她已经走远了,还奔着,孩子紧贴在胸前。他停下来。他望着他们在转角处消失。他默默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返身再穿过田野。他从地上捡起速写。画纸有点儿弄脏了。他把午餐的东西放进篮子,把画架缚在背上,有气无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牧师住宅中的空气紧张:文森特一踏进门,就感觉到了。凯把自己和扬锁在她的房间里。
他的母亲和父亲单独在客厅里。他们在谈话,他一进去,他们便突然闭口不言了;他能感觉到有半句话还回荡在半空中。他随手把门关上。他看出父亲一定很光火,因为他的右眼皮差不多完全遮住了眼睛。
“文森特,你怎么能那样呢?”他母亲大声埋怨道。
“我怎么能什么呢?”他还不太有把握,他们将责备他什么。
“那样地侮辱你的表姊!”
文森特想不出话来回答。他从背上解下画架,把它放在角落里。他父亲气得连话也讲不出来。
“凯如实地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你们了?”他问。
他父亲把嵌进颈项的红红的肉里的高领解开。他的右手牢牢抓住桌边。
“她对我们说,你抱住她,疯子般地乱嚷。““我告诉她我爱她,”文森特心平气和地说。“我看不出这怎么能算是侮辱。”
“你就对她说这些吗?”父亲的声调冰冷。
“不。我求她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噢,文森特,文森特,”他母亲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显然你也一定想起过的……”
“但是我怎么会做梦想到你爱上了她呢?”
“文森特,”他父亲说,“你可知道凯是你的大表姊广“知道。那又怎么呢?”
“你不能与你的大表姊结婚。那是……那是—…”
老牧师简直无法讲出这个字来。文森特定到窗口,向外凝望着花园。
“那是什么?”
“乱伦!”
文森特尽量克制自己。他们怎么敢用这种陈词来糟蹋地的爱情呢?
“那根本是胡说八道,爸爸,那不配从你的口里讲出来。”
“我对你说这是乱伦!”泰奥多勒斯叫道。“我不允许在几·高家中有这种罪恶的关系。”
“我希望你不是想引证《圣经》吧,爸爸?表亲之间一直是可以通婚的。”
“噢,文森特,我的宝贝,”他母亲说,“如果你真的爱她,为什么不等一等呢?她的丈夫不过死了一年。她尚一心一意爱着他呀。况且你知道你没有钱来养活妻子。”
“我看你显然是,”他父亲说,“做得轻率下流。”
文森特退却了。他摸索烟斗,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
“爸爸,我断然地明确地请求你别再使用这种措词。我对凯的爱情,是临到我头上最好的事情。我不答应你把它说成轻率下流。”
他一手抢过画架,走向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上,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了什么?我对凯讲我爱她,而她逃开了,为什么?她不要我吗?”
“不,永远不,永远不!’他一夜翻来覆去回忆那情景,苦恼不已。他的回忆老是在这同一点上结束。那短短的一句话,在他的耳边响着,犹如他的丧钟和最后的审判。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他才走下楼去。紧张的空气一扫而光。他母亲在厨房里。他进去后,她吻他,同情地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好一会儿。
“你睡着吗,宝贝?”
“凯在哪儿?”
“爸爸赶车送她到布雷达去了。”
“为什么?”
“去搭火车。她回家了。”
“到阿姆斯特丹?”
“是的。”
“我明白了。”
“她认为这样好,文森特。’“她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宝贝。你坐下来吃早饭吧?”
“一句话也没有?没有关于昨天的活?她生我的气吗?”
“没有,她不过是想回到父母身边去。”
安娜·科妮莉娜决定还是不再重提凯讲的事情为执她把一只蛋放在炉上。
“那班车什么时候离开布雷达?”
“十点二十分。”
文森特望了望厨房里的蓝色的钟。
“就是现在,”他说。
“对。”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来坐在这儿,宝贝。今天早晨有上好的新鲜牛舌。’她把厨房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铺下餐巾,为他摆好早饭。她忙个不停,逼着他吃;她认为只要他把胃撑得饱饱的,那末一切都会顺利起来。
文森特看到这会使她高兴,于是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吞咽下去。但是“不,永远不,永远不”的味儿在他的口中,使得他吃下去的一切美味食物如同嚼蜡。
他知道,与对凯的爱情相比,他更爱自己的工作。如果他不得不在两者之间选择的话,那他不会有丝毫迟疑不决的。然而,他的画突然变得单调平淡起来。他毫无兴致再作画。他望着墙上的布拉邦特型速写,看出自从对凯的爱情觉醒以来,有所进步。他明白在他的画中还存在着粗糙生硬的成分,但他感到凯的爱情能够使之柔和起来。他的爱情是那样地认真和热烈,不论多少个“不,永远不,永远不”也不会使他泄气,他把她的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