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龙应台
Issue : 总第 173期
Provenance :《台港文学选刊》
Date :1995。
Nation :中国
Translator :
经过长途的旷野跋涉,摩西和以色列人来到了迦南的边缘;十二个人潜入迦南地,回来时,带来一支葡萄藤,藤上所结的葡萄粒硕大如斗,还有鲜艳的石榴和无花果,疲惫的以色列人展开笑颜:是了,迦南是个“流奶与蜜之地”。杀戮开始。
走之前,翻箱倒箧地寻找,终于在满墙书架上一个手够不到的偏远角落里找到了;踩上梯子,费力抽出来,再用抹布,把书面书背厚厚的灰尘拭掉,封面的烫金又亮了起来。
于是每夜入睡前,就在床上重读这本老书:《旧约圣经》,从《创世纪》开始,很专心地读。
伴侣狐疑地探过头来,“有毛病呀你?”他说。
我读着读着,读到夜深,读到清晨。
黄昏时分,穿过迦法城门,走进狭长蜿蜒的阿拉伯市场。游客已经稀疏,留着小胡子的阿拉伯人闪着诡谲的眼光靠近来说:“里面还有特别的东西,进去看看?”
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幽暗深邃的回廊,又是深邃幽暗的回廊;踩过几级石阶,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又是几级石阶。辗转回旋,走在历史的迷宫里,越走越深,越来越困惑,正觉得整个人已经陷在石墙石柱的阴影中时,踏脚出去却蓦然发觉头上一片晴空,月光,好像应承某种终身不渝的盟约,倾其所有地瀑泻下来,照亮了整个古城。不知怎么,我竟然立在一片层层叠叠、起伏有致的屋顶上头,放眼纵看,白石砌成的房舍城垣、教堂回寺,在温柔而虚渺的月色中纵横交错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抽象线条。
今夕何夕?我几乎不敢眨眼,用眼光慢慢地、慢慢地描绘着月光所勾勒出来的线条。哭墙在清辉里像一面巨大的舞台布景,黑色的人影幢幢,将灵魂的重量倚在墙上。眼光瞄过教堂的圆顶,越过城垣,远处沙漠丘陵起伏,白色的沙,映着月光。月光锁着古城,像一种蛊惑。
“一百多年了,我们在寻找乡土;一百多年了,我们试图过平静生活,一心只想种下一株树,铺好一条路;一百多年了,我们试着和邻居修好,过免于恐惧的生活。一百多年来,我们一边梦想一边作战……在这块苦难重重的土地上,我们和炮火、地雷、手榴弹一起呼吸……我们几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战争和恐怖使我们伤痕累累……”
坐着听以色列总理的演讲,拉宾的话哀伤而动人。可是,耶路撒冷的“苦难重重”,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血海深仇,只是一百多年的事吗?开始,恐怕是五千年前吧!
“神对亚伯拉罕说: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应允给你和你子孙的土地。”(《创世纪》)
这片土地,就是石砾遍地的巴勒斯坦。亚拉伯罕的子孙,满脸络腮胡的耶舒华振振有辞地说:“什么占领区?这是神所给我们的家产!你去读《旧约》吧!”
我读着《旧约》,却发觉问题不像耶舒华说的那么简单。和神有私盟的亚伯拉罕固然是犹太人的始祖,他却同时也是阿拉伯人的远祖。你看,亚伯拉罕的妻莎拉不能生育,于是要亚伯拉罕以她的婢女为妾,婢女生子伊斯米尔,而伊斯米尔就是阿拉伯人的始祖。莎拉得到神的恩宠,以九十高龄而生子伊萨克,伊萨克的十二个孙辈,就成为以色列十二个部落的起源。
这么说起来,今天以色列人和巴勒斯担人的血海深仇,只不过是五千年前开头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争夺家产的延续,也是人类历史上缠讼最久的房地产纠纷。
三千年前,大胡子耶舒华的祖先曾经有过一段黄金时代。才气纵横的大卫王东征西讨,打下了一个叫“耶布斯”的小城,以此为都,并改其名为“耶路撒冷”;小小土城,在大卫王不可知的未来成为人类三大宗教的圣地、历史的脐带。
在中国的春秋时代,大概就在晋国打败郑国的前后吧,巴比伦的军队打进了耶路撒冷,放火烧城,俘虏了犹太国王和大臣、百姓。数万犹太人流离迁徙,这是犹太人的第一次大流亡,开始了两千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涯。
而耶路撒冷这个沙漠中的土城,则任它朝代兴亡,高楼建起,高楼垮下。巴比伦人来了又走了,波斯人来了又走了,希腊人,罗马人来了又走了,唯一不走的,大概只有那冷冷的月光。
当李渊称帝,建立唐朝的时候,阿拉伯人的骠马正驰骋沙场,南征北伐。“贞观律令”颁定之后几个月,阿拉伯人击溃了拜占庭的军队,长驱直入耶路撒冷,巴勒斯坦开始成为回教徒的天下。
那是公元638年。
在1993年,如果你站在耶路撒冷的效外山岗上,往约旦河的方向望过去,你会看见阿拉伯人的村子历历在目。头包白巾的老人手里握着拐杖,赤脚行过砂砾满布的茺野,他在找他的羊群。不一会儿,从土丘后面冒出一个黑巾蒙面的女人,那是他的妻,赶着羊群向他走来。
这一对满面风霜的老夫妻和他们黄土色的羊群,已经在名叫巴勒斯坦的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脚下踩的是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足印。
当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种橄榄、喂羊群的那好几百年,犹太人在哪里呢?
犹太人一直在夹缝里惊惶喘息。别忘了,当中国开始了五胡十六国的时代,基督教已经从异端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君士坦丁大帝将巴勒斯坦列为“圣地”——耶路撒冷、伯利恒,四处兴起了基督教堂。1099年,远方而来的十字军因此而理直气壮地打进耶路撒冷,杀烧虏掠,手屠犹太教徒和回教徒。甚至到1516年当耶路撒冷纳入土耳其人的鄂图曼大帝国时,整个耶路撒冷不过三百家犹太人。
犹太人在哪里呢?
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匈牙利,在罗马尼亚……在每一个国家做“异乡人”。不被本地人接纳,也不愿被本地人同化,他们聚集在城墙外,自成一区。他们的凝聚力如此强大,使本地人侧目,时局不好时,犹太人就成为众矢之的。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的那一年,近20万犹太人被西班牙人逐出家园。是“家园”,因为大多数人已经在那儿活了好几代,可是由于是寄人篱下,主人驱客只需挥手。所谓几代家园只是一厢情愿的假想。
1881年,就在这一年,中国和俄国签订了《伊犁条约》,赔出900万卢布。在俄国境内的犹太人则面临灭种的危险,上百万的人被迫离乡——多数人前往美国,少数人却辗转来到原乡——巴勒斯坦,身无分文,只带了一个梦想,或许手里还有一本《旧约》。
百万人的流离失所使许多犹太人开始以新的角度审视一个历史难题:也许和地主国同化不是解决种族宗教歧视的办法,也许,也许根本的办法是建立一个属于犹太人自己的国家。
从俄国回到巴勒斯坦的那些少数人就怀抱着这样一个模糊的梦想,也是最初的所谓“锡安主义者”(Zionist),犹太建国主义者,我称为原乡主义者。他们流浪已久、疲倦已极的脚踏上巴勒斯坦土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亲眼目睹的以巴血海世仇的开始。当拉宾沉重地说“一百年的战争使我们伤痕累累”,他回首眺望的,正是这些原乡者在海滩上踩出的脚印,痕迹仍旧鲜明,因为淌血不断。
痛苦使人团结,1897年,第一届锡安大会在瑞士举行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议论纷纷,探讨民族未来命运。原乡建国论者还属少数;有人主张将巴勒斯坦看作一种抽象的文化祖国,有人认为和寄居国密切合作才能保存犹太文化,有人害怕犹太人建国反而会促使寄居国更加迫害,更有人建议把犹太国建在非洲刚果……奇怪的是,在七嘴八舌的建国讨论中,没有人想到一个问题:
犹太人回“原乡”建国,好,那么“原乡”上那几百万耕了一辈子地的阿拉伯人怎么办?
锡安主义者喊出一个口号:“巴勒斯坦有国无民,犹太人有民无国!”理所当然,犹太人应该移民巴勒斯坦,皆大欢喜。
怎么回事?巴勒斯坦怎么会“有国无民”呢?那手持拐杖赶着羊群,赤足走过砂砾的老夫妻和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先祖又算什么呢?
他们不算“民”,因为他们不知道何谓“国”。到了19世界,阿拉伯人还不曾发展出国家观念。在巴勒斯坦埋首种地的老农,只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家庭、部落;问他是“哪国人”,他只能瞠目以对。1913年,当阿拉伯联盟大会在巴黎召开时,与会者的目的也仅止于向鄂图曼帝国争取多一点政治权利,而不是要求民族自决。一直到一次大战期间,土耳其人对阿拉伯人横加暴虐,才促使阿人与英、法联合,对抗已经分崩离析的土耳其帝国。交换条件是,英国将协助阿拉伯人独立建国。
短短两年后,1917年,英国人却又在著名的《贝尔福宣言》中,将巴勒斯坦许给犹太人建国——今天的以巴仇恨,竟是如此不可预见的吗?或者说,人的短视使悲剧无可避免!
犹太人一拨一拨地涌往原乡。文化中像强力胶似的凝聚力使犹太人组织起来,集体在巴勒斯坦买地。那在地上耕作的,是手掌上长满粗茧的佃农,土地的所有权,却在绅士的口袋里,他们住在遥远的大马士革、贝鲁特。土地换了主人,原来胼手胝足的佃农发觉自己一夕之间失去了生计。
“那又不是我们的错!”屯垦区里的简妮,拖着及地长裙,边煎蛋边说,“我们是用钱买的地,巴勒斯坦每一寸地都是我们光明正大买下来的。我知道可怜了那些佃农,可我们有什么办法?”
脑子里装着梦想和理想,手里紧握着《旧约圣经》的犹太人,充分发挥他们远祖亚伯拉罕的精神,一踏上巴勒斯坦就开始屯垦,用手,用脚,用汗水和智慧。
土耳其帝国溃倒之后,巴勒斯坦又来了新的主人——英国人。在英国的统治下,犹太人不断地涌入,阿拉伯人不断地暴动,耶路撒冷不断地流血。1936年,为了抗议英国不阻止流亡人潮涌进,阿拉伯人发起了长达六个月的罢工罢市运动(原来五十年前就有了“因地发打”运动)。三年后,英国人终于承诺将在十年内给予巴勒斯坦人独立,同时将犹太移民数目限制在七万五千。
但是,这已是1939年,恐怖的1939年,欧洲的犹太人濒临绝境,煤气房和集中营等着他们。英国定下的移民限制,等于给百万的犹太人定下死刑。由于这个悲惨的刺激,十年后当犹太人立国时,同时也立下宪法,以色列将是世界上所有犹太人的祖国,对犹太人来者不拒。
为了自救,犹太人组织了地下游击队。在1945、1946年间,游击队调动了64艘船,将7。3万人载往巴勒斯坦─这是现代的《出埃及记》吧?像摩西以法术使埃及人的长子猝死,游击队也诉诸恐怖暴力:大卫王饭店的爆炸中死了91个英国官兵。
沿着大卫王大街走向迦法城门,大卫王饭店就在右手边。进进出出的不再是身穿制服的英国官兵,而是背着录摄器材的各国记者,他们来为今天的耶路撒冷作历史的注脚。
历史的面貌诡谲难辨;或者说,历史根本没有面貌,只有面具,无数个面具。
当年炸死英国官兵的犹太恐怖分子,变成了日后以色列的政治领袖。当年暗杀以色列政要和运动员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成为今日巴勒斯坦建国的政治英雄。
恐怖分子和英雄领袖的差别,恐怕只印证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规则吧!而当这些由恐怖分子蜕变为政治领袖的人风度翩翩地坐下来开会时,与他们意见不同的新恐怖分子又悄悄从他们身后蹿起,像一个受了诅咒的恶性循环。
最诡谲的,莫过于面具有交换。犹太人曾经是欧洲的孤儿,他的流离使世人同情,他的艰苦建国使世人鼓掌。但是,犹太人有了归宿之后,巴勒斯坦人成为新的犹太人——现在轮到他们流离失所,他们饱受寄居国的歧视,他们没有国家的保护,巴籍作家Fouax Turki在《失去继承权的人》中写着:
“今天,两个巴勒斯坦人碰在一块儿,马上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胞感,我们渴望团结,团结在一起承担痛苦……以前所分隔我们的阶级身分完全消失了……”
“天涯沦落人”曾经是犹太人,现在,是巴勒斯坦人;犹太人的幸福,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巴勒斯坦人的痛苦上。所以阿拉法特在1974年说,欧洲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对犹太人欠了道义的债,良心不安,但是这个债,却要巴勒斯坦人来代偿。
1993年10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