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立春以前》
寄龛四志
数年前写过一篇小文谈《右台仙馆笔记》,引《艺风堂文续集》卷二中
《俞曲园先生行状》云:
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
平广记》,以博采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
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
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
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
后边加以案语云,
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著者,故所说甚得要
领,以纪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不能
悉称,盖纪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
趣,成为宣传之书,唯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寄龛全集》见于《丛书目录拾遗》卷十,甲乙丙丁四志各四卷即在其中,
光绪年间所刻,市上多有,不为世人所重,艺风老人独注意及之,觉得可佩
服,鄙人则以乡曲之见,收集山会两邑人著作,于无意中得来者也。
据薛炳所撰家传,孙德祖字彦清,会稽县人,同治丁卯举人,光绪庚辰
任长兴县学教谕,戊申卒于家,年六十九,盖生于道光二十年庚子,即西历
千八百四十年。洪杨乱后居于小皋部,薛传云,与皋中诸子联诗社相唱和,
一时文宴之盛,为泊鸥言社所未有,世所称皋社是也。皋社设在秦氏娱园,
社中同人除主人秦树铦秋伊外,有孙垓子久,李慈铭爱伯,王诒寿眉叔,马
赓良幼眉,陶方琦子珍,曹寿铭文孺,沈宝森晓湖,以及孙德祖彦清,诸人
诗文集恰巧都多少收罗到了,不过这里不想研究皋社诗人,所以不必细表,
所要说的只是孙君的著作而已。
《寄龛全集》的内容,据寒斋所有者是《寄龛文存》四卷,《诗质》十
二卷,《词问》六卷,甲乙丙丁志十六卷,《长兴县学文牍》二卷,《学斋
庸训》一卷,《若溪课艺》一卷。诗是不大懂得,文则并不想谈,剩下来的
所以只有那《寄龛四志》了。
昔者陆放翁作《老学庵笔记》,至今甚见珍重,后来越人却不善著书,
未曾留下什么好的笔记,寒斋所有清朝著作十五种中可取才及二三,平步青
的《霞外捃屑》乃是容斋之流,其《蚬斗薖乐府本事》一卷六十则,可以算
是传奇体之佳者,小说体则只得以此四志充数矣。
孙君文笔颇佳,系清道桥许伸卿刻板,未必精好,而字体多似古,亦不
尽从《说文》,却亦复可喜,其缺点在于好言报应轮回,记落雷或桥坏伤人,
必归诸冥罚或前生事以至劫数,嫌其有道士气,此为读书人之大病,纪晓岚
之短处亦正相同。但是四志有一特色,即附带说及的民俗资料颇不少,普通
文人著作一心在于载道翼教,对于社会间琐屑事情都觉得不值得记录,孙君
却时时谈及绍兴民间的风俗名物,虽多极简略,亦是难得而可贵也。今抄出
数则,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关系鬼事的,二是关于俗语的。《丙志》卷
二云:
俗传妇女以不良死者,其鬼所至常有脂粉气。《甲志》卷四云:
《续新齐谐》云,溺鬼必带羊臊气,信然;然以为带羊臊者不能祟
人,必五年后无此气乃能为祟,则非也。余故居半塘桥,宅后园有大池,
与邻茹氏共之,茹氏凡溺三人,一婢之死先余生数年,其后一米铺学徒,
一佣媪,则余皆目击,惟时皆闻水有羊膻,不出三日果溺人,平时未学
有也。
《丁志》卷一云:
余邻村大皋部有王氏子二人死干溺,是同堂兄弟,兄已浴矣,弟强
之再浴,拍浮间兄见中流有物,如豕涉波,泅而趁之,为所持,不胜,
呼弟为助,遂并没。其时别有幼弟与偕,惧而逸得免,述所睹如此。
《甲志》卷一云:
凤姑者以鬻鸦片烟为业,居昌安门外之芝凤桥,与余故居乐安堂隔
一水,迤南不及半里,一夕火作,一家七人同尽,余年已十馀,望见之。
业此者越人谓之开烟盘,大率置联榻,多设烟具,以便游手无籍之徒,
灯火青荧,往往达旦。焚后比邻连夕闻叩关乞油声,或开户洒之,次旦
审视地上亦绝无油渍。
相传死于火者鬼常苦灼,得油则解。
又云:
越人信鬼,病则以为祟于鬼,宜送客。送客以人,定一人捧米筛盛
酒食,一人捻纸燃火导之大门外,焚楮钱已,送者即其处馂焉,谓之摸
螺蛳,则不解其所由来,又何所取义也。
皋坪村人孙忠尝佣于小皋部秦氏,为之送客,与其侣摸螺蛳,各尽
一杯酒,再斟即不复得,以食饭,已而视壶中固未罄也,复饮则化为浆,
稠粘而酸,不可沾唇矣。舒丈芙娇亦言,少时读书山寺,司■老人能视
鬼,性好酒,每酤得酒,辄有鬼来窃饮,与之争不胜,为所嗅,酒故在
而味淡于水。
案,送客又通称送夜头,摸螺蛳之名或起于诙谐,乡间有爬螺蛳船,以竹器
沿河沿兜之,可抄得螺属甚多,送客者两手端米筛,状颇相似。《乙志》卷
四云:
越中病者将死,则必市佛经焚之,以黄纸包其灰,置逝者掌中,谓
之三十六包,以为入冥打点官司之用。或仑卒未及购致,有忍死以待者,
设不及待而死,指伸不得握,得而焚与之乃握,所闻如是者比比,俗益
神其事。
又卷二云:
归煞见《颜氏家训》,越人谓之转煞,读去声,尤笃信之。余家嘉
德质库友张某殁后,有所司帐目未得明白,于其转煞夕姑置纸笔坐隅,
居然启椟磨墨濡笔,作数行字,然蒙绕如蛇蚓,卒无一字可辨识。
段柯古《支诺皋》云,鬼书不久即漫灭,及晓纸上若煤污,无复字
也。虽其迹不同,鬼之能书则较然可见,不知鬼无形质,何以能运用器
物如此。
《丁志》卷一云:
鲁哀公祖载其父。孔子曰,设五谷囊乎。公曰,五谷囊者起伯夷叔
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恐魂之饥,故作五谷囊,吾父食味含哺而死,
何用此为。见《艺文类聚》引《丧服要记》。
此殆《颜氏家训》所谓粮罂,今越俗送葬犹用之,取陶器有盖者,
子妇率孙曾男女凡有服者各于祖筵夹品物实其中,严盖讫,各以绵线绕
其外,或积之数十百层,既窆而纳诸圹。
案,此种陶器出自特制,约可容一升,俗名盎打头瓶,不知字当如何写,范
寅《越谚》中亦未收。《丙志》卷三记慈谿事,云邻人有作夜牌头者,注云,
此称越亦有之,盖生人之役于冥者。宁波绍兴语多相通,夜牌头正是其一,
唯《越谚》亦失载。又卷二云:
越俗有所谓关肚仙者,能摄逝者魂灵入腹中,与生人对语,小说家
多有记其事者,或冤魂所附,或灵鬼凭之以求食,但与今异其名尔。余
曾于亲串见女巫为之,语含胡不甚可辨。间从问者口中消息钩距之,盖
鼓气伪为者居多。慈谿谓之讲肚仙。
以上各节涉及鬼事,虽语焉不详,但向来少见纪录,而学老师著书志本
在资劝惩,文字又务雅正,却记述及此,虽是零星资料,亦足珍矣。其次关
于俗语者亦复不少,今略抄数则,《甲志》卷四云:
道光中萧山有王阿二者以妒奸杀女尼十一人,谳定磔之省城。至今
萧山人赌牌九者,得丁八一,辄目以“王阿二起解”。
盖此戏数牌之点数,以多寡为胜负,又分文武,三点为丁,八点有
二六三五两牌,皆武也,以丁侣八,除十成数只馀一点,莫少于是。他
牌虽同为一点,有文牌者,如重四之八为人牌,重二为长二,重幺为地
牌,重三为长三,幺三为和牌,幺五为短六,幺六为短七,皆属文,可
侣他牌成一点,皆足以胜之,极言其无幸免也。案,骨牌名称除汁点者
外,民间尚有俗名,如重二为板凳,幺五为拳头,或曰铜锤,幺六为划楫、
重五为梅花,皆取象形,唯五六称为胡子,则义不可晓。幺二称钉子,二四
转讹或称臭女婿,盖因其为武牌,唯与幺二配成至尊,若侣他牌则遇同点数
之文牌无不败者,世轻之为臭,平常亦称为二四。《乙志》卷二云:
《宋书·乐志》载晋咸康中散骑侍郎顾臻表云,末世之伎,设礼外
之观,足以蹈天,头以行地,云云。今越中亦有此戏,谓之竖蜻蜒。龙
舟竞渡,或于小艇子上为之,艇狭而长,画鳞为龙形,两舷各施画楫十
馀,激水如飞,一人倒植鹢首,屹然如建铁柱,谓之竖老龙头,可以经
数时之久。
又卷四云:
货郎担越中谓之袋络担,是货杂碎布帛及丝线之属,其初盖以络索
担囊囊炫且鬻,故云。小皋部邻沈媪有二子,曰袋络阿八袋络阿九,并
以其业名。
《丙志》卷四云:
越俗患顽童之好狎畜狗若狸奴或为所爪啮也,曰骑猫狗者娶妇日必
雨;患其好张盖而敝之也,曰非暑若雨及屋下张盖者躯不复长。皆投其
所忌,缪为之说以惧之,然寻常鞭挞所不能止者,无勿帖然不敢犯。
上边所记未见于他书,均颇有意思,拣择出来,也是民俗研究的好材料。
中国古来是那么一派学风,文人学者力守正宗,唯于不经意中稍或出轨,
有所记述,及今视之甚可珍异,前人之绩业只止于此,我们应知欣感,岂得
再有所责求耶。自己反省虽途径能知,而缺少努力,且离乡村已久,留滞都
会中,见闻日隘,不能有所成就,偶读茹三樵《越言释》,范啸风《越谚》,
平景孙《玉雨淙释谚》诸书,但有感叹,今抄《四志》亦复如是也。三十三
年十一月十日,东郭生记。
□1945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东郭生
□收入《立春以前》
焦里堂的笔记
清朝后半的学者中间,我最佩服俞理初与郝兰皋,思想通达,又颇有风
趣,就是在现代也很难得。但是在此二人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个,这便是焦
里堂。《雕菰楼集》以及《焦氏遗书》还是去年才买来的,《易馀■录》二
十卷却早已见到了,最初是木犀轩刻板的单印本,随后在“木犀轩丛书”全
部中,其中还有焦君的《论语通释》一卷。《■录》本是随笔,自经史政教
诗文历律医卜以至动植无不说及,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卷十二的一节,曾经
引用过好几次,现在不禁又要重抄一遍,其文曰: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
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
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
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焦君这里自述其家学,本来出于《礼记》,而发挥得特为深切著明,称为圣
人不易,确实不虚。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卷下论权第五条,反对释教化
的儒生绝欲存理之主张,以为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君子亦无私而
已矣,不贵无欲,后又申明之曰:
“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
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戴氏此项意见可以说是与古圣人多相合,清末革
命思想发生的时候,此书与《原善》均有翻印,与《明夷待访录》同为知识
阶级所尊重。焦里堂著《论语通释》及集中《性善解》等十数篇,很受戴氏
的影响,上文所引的话也即是一例。本是很简单的道理,而说出来不容易,
能了解也不容易,我之所以屡次引用,盖有感于此,不仅为的我田引水已也。
但是这里我想抄录介绍的却并非这些关于义理的话,乃是知人论世、实
事求是的部分,这是于后人最有益的东西。如卷八有一则云:
《汉书》霍光传,光废昌邑王,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如淳
曰,以珠饰襦也。晋的曰,贯以为襦,形若今革襦矣。按此太后即昭帝
上官皇后也,外戚传言六岁入宫立为皇后,昭帝崩时后年十四五,当昌
邑王废时去昭帝崩未远,然则太后仅年十四五耳,故衣珠襦。读诏至中,
太后遽曰止,全是描摩童稚光景,说者以为班氏效左氏“魏终和戎”篇
后羿何如之笔法,尚影响之见也。晋灵公立于文公六年,穆赢常抱之,
至宣公二年亦仅十四五耳,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熊蹯不熟,杀宰夫
置诸畚,皆童稚所为。故读史必旁览博证,其事乃见。仅就一处观之,
则珠襦之太后以为老妇人,嗾獒之灵公且以为长君,以老妇而著珠襦,
以长君而弃人用犬,遂出情理之外矣。
此则所说,可谓读书的良法,做学问的人若能如此用心,一隅三反,自然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