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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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上-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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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白文印云伯元。案阮君编集《两浙辅轩录》,成于辛酉癸亥,此书呈进稍
迟,又录例不收生存人,故未能入选。惟潘峄琴编《续录》及《补遗》共六
十卷,在九十年后,乃亦不收入,未知何故,岂传抄本不多,采访者未之见
那。徐雪庐著《春雪亭诗话》颇可喜,据小引盖作于嘉庆乙丑,卷中常引故
人诗句,而亦不及松崖,然则松崖诗岂真在此一册中欤。余不知诗,惟喜其
多真率处,又常言酒,似是真爱饮酒者,与寻常诗料不同。《避地》五律中
云,市近亲赊酒,村荒寄卖鱼,句云,酒债急须偿,又云酒债嫌多积,赊盖
属实。其自咏广文先生生活之七律有云,喜酒不嫌妻对酌,以诗论不知如何,
然此语总之极佳,殆可谓自有其真趣者也。

□1940年 
10月 
16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读诗管见

江叔海《石翁山房札记》卷三有牟陌人《诗切》一则云:

栖霞牟廷相陌人,孜孜三十馀年成《诗切》一书,手稿凡六易,大
旨谓当劾郑笺,黜卫序,寻博征,申浮丘申培之坠义,顾所改侍序类多
影响依附,或凿空臆撰,无所谓寻博征申坠义也。其最可嗤鄙者,如《桑
中》刺丑夫欲得美室而不谐也,《有蓷》咏丑妇欲去其夫也,《有狐》
童子宦学,其友作诗戒之,以卫多女间也,《葛生》刺寡妇不谨也,《东
门池》观美女戏舟也,《东门杨》咏夜游张灯也,《泽陂》嘲人怕妇也,
《鱼丽》刺众客无廉耻而嗜饮食也。说《诗》至此,风雅扫地矣。近人
罗慎斋《诗说》尤多创论,至谓“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为指男女阴。
此真诗之一厄。

案江君此说颇有传讹,亡友饼斋尝以问馀杭先生曰,荍何物也?先生曰,大
头菜耳。此语至今流传。后饼斋从老铁借得凝斋《读诗管见》阅之,始知所
说不实。罗氏原书卷五云,“视尔如荍,谓其色与荍之华同耳。荍华白而浅
红,布地繁密,亦秾丽而可爱者。椒性辛温大热,食之走气分而助火。”并
未曾指男女阴,江君殆出误记。又罗氏生乾隆时而称之曰近人,亦误。唯凝
斋以椒为春药,谓猝投之而强使吞之。又释子仲之子云,子为子仲之丈夫子,
非女子也。谓诗咏强暴者于白昼稠人间掠美少年以去,则解亦大奇,惟不如
札记之所云耳。牟氏《诗切》不可得见,但其序尚有传本,又罗氏《诗问》
中间或引其数语,“视尔如荍”二语下引牟陌人云,妇人相语也。想必别有
说法,惜不能得其详矣。《诗切》所说序虽多似诙诡,然亦颇有适切者。如
《泽陂》之第三章云: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牟氏解之为陈人怕妇诗,岂不极似?徐读一过,直令人忍俊不禁。此虽未能
谓为确解,总不得不说殊有巧思也。

□1940年 
12月 
3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曾衍东诗

春间偶得《哑然绝句》诗一册,内题“哑然诗句”,“七如道士曾衍东
著”,手写木刻,半叶六行,行十二至十五字不等,皆七言绝句,每首连题
共四行,一叶得三首,凡七十七叶,计诗二百四十首有半,末尾残缺。首有
序云。

七如诗句多不成话,却又好笑。以其不成话,便当覆瓿。因其多好
笑,搁在巾箱,舍不得遭蹋他了。久之成堆,公然一集。古云,下士闻
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哑然绝句自序,嘉庆戊辰,七如道士曾衍东。
我读其诗其序文,看其字其款式,如“嘉庆戊辰”四字夹行并写,其图章,
如云“曾大诗书画”,“曾先生妙笔”,可知是郑板桥一派,又一印文云,
宗圣裔六十七世孙衍东,则是曾子之后也。曾见王西庄郝兰皋所写信,有模
仿板桥体者,可以想见其时风气之一斑,只可惜现在找材料不大容易,若此
诗集在这一点上颇有价值,若其多好笑读了有趣,又其次也。关于曾君的事,
只见方士淦《蔗馀偶笔》中有一则云:

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曾大令衍东题黄鹤楼太白堂楹
帖也,超妙之作,足冠斯楼。阮太傅总制楚中,命去之,然早已脍炙人
口矣。

今集中有《黄鹤楼》一首云:
楼高多少步楼梯,直上高楼远水低,
画鹤鹤飞都不见,大江东去夕阳西。又有下乡诗云:
丝繐榔竿轿大乘,四围雪亮玉壶冰,
村姑不识玻璃面,纤手摸来隔一层。

此盖是居官时作,但不知是何处令君,或者当在两湖乎。曾君圣裔,而喜作
打油诗,岂不怕世人之攒诃聚署耶?此一事亦令我感到兴趣。前见孔传铎所
作《申椒集》及《红萼词》各二卷,多隽艳可喜,此人乃衍圣公也,虽是性
质略略不同,但亦可谓无独而有偶矣。

□1940年 
12月 
10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右台仙馆笔记

《艺风堂文续集》卷二有《俞曲园先生行状》,末有云:

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

平广记》,以博采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

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

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

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
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著者,故所说甚得要领,以纪
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殊不能悉称,盖纪
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
书,惟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虽亦有志于劝戒,只是态度朴实,但直录所
闻,尽多离奇荒陋,却并非成见,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馀子
所可企及也。试以卷一为例,第一则记冯孝子,虽曰以表纯孝,庶几左氏之
义,写的落落大方,有古孝子传之风。又何明达、王慕堂二则,写市井细民
之高义,可以愧士大夫,而了无因果的结局,近世说部中均极少见。若其记
范婉如及扬州某甲女,痴儿怨女之情死,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义,乃多有恕
词,此则又是儒家之精神,为不佞所最崇敬者也。潮州制柿饼人砍断虎尾,
因而获虎,末曰:“孔子曰,下士捉虎尾,然下士亦正未易为也。”应敏斋
在钱唐江沙洲上见绿色巨人,未曰:“《搜神记》载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
中,夜有一人,长九尺馀,皂衣高冠,咤声动左右,子路出与战,仆之于地,
乃是大鳀鱼。君之所见,或亦此类乎。”此等处骤视似只是文人旧习,所谓
考据癖耳,实则极有意思,轻妙与庄重相和,有滑稽之趣,能令卷中玄怪之
空气忽见变易,有如清风一缕之入室,看似寻常,却是甚不易到也。

卷首附刻征求异闻启并小诗二首,其一末联云,“正似东坡老无事,听
人说鬼便欣然”,夫听说鬼之态度有如东坡,岂复有间然,而先生年老又似
乐天与放翁,更无些子火气,则自愈见醇净矣。

□1940年 
12月 
17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方晓卿蠹存

近来旧书大涨价,但比较起来总比洋书为廉,所以还要买些来看。我看
书没有专门可以做个界限,只是凭了兴趣,简单的说目的只是想知道罢了。

而拉扯开去便有点近于芜杂。时常看见了一部书,随即想找这著者的别
的东西来看,结果往往是很花了一点钱,而又大抵看了没有什么意思。买到
姚福均的《铸鼎馀闻》四卷,很是别致,于是设法去我了《补篱遗稿》八卷,
《海虞艺文志》六卷来。其次是方旭的《虫荟》五卷,续找来的有方晓卿《蠹
存》二卷,光绪戊戌刊本。《虫荟》收罗材料颇不少,可以算是关于动物的
一部类书,特别是蛇的一部分,读去仿佛是听讲希奇故事,也颇有意思。

《蠹存》却是一部怪书,目录共分天文时令神鬼形体妇婴食物植物等十
八目,据序言凡因应之大,事物之细,罔不毕具,以广见闻,神日用,似乎
是《万宝全书》之类,而又实是笔记,所以是特别。如时令中多列禁忌,宫
室方位,方药亦杂神异,其所主似近于方技,用现代语当称之为非科学的,
但因此亦多保存好些旧传承或是民俗的好资料也。

神鬼一目颇足比拟《西阳杂俎》,其说鬼尤多妙语,但不著出处,稍为
可惜,所说不必一致,故疑其非出于一源。“水鬼”一则云:

鬼作纸灰气,惟水鬼作羊臊气,如人在船中闻羊臊气,急向空写嚣

字,则不为害。按溺鬼作羊膻气,亦见《子不语》,岂已视为水怪故耶,

写嚣字可以避害亦奇,符咒的心理亦大值得研究,但恐不易得此闲人耳。

□1940年 
12月 
24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春在堂杂文

《春在堂全书》十年前购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书架上,有望洋
之叹。不佞不懂经学,全书中精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陆续抽读的只是
尺牍随笔杂抄笔记这一类,大都是曲园先生业馀遣兴之作罢了。我向来很佩
服曲园先生以一代经师而留心轻文学,对于小说故事做过好些研究,读《右
台仙馆笔记》中《黄土老爷》诸篇,觉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说部中所有。近
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
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

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
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
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
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
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
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
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
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黄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
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
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
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
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
《春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
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
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
太多么。其实例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
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
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
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
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
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槃薖纪事初稿》、《习
古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
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
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
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阴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
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
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
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
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精义,最
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
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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