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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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上-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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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即是说根据我的常识与趣味的二重标准认为中选的,多不出于有名的文
人学士的著述之中,却都在那悃愊无华的学究们的书里,如俞理初的《癸巳
存稿》,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是也。讲到学问与诗文,清初的顾亭林与
王渔洋总要算是一个人物了,可是读他们的笔记,便觉得可取的地方没有如
预料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中国文人学士大抵各有他们的道统,或严肃的道
学派或风流的才子派,虽自有其系统,而缺少温柔敦厚或淡泊宁静之趣,这
在笔记文学中却是必要的,因此无论别的成绩如何,在这方面就难免很差了。
这一点小事情却含有大意义,盖这里不但指示出看笔记的途径,同时也教了
我写文章的方法也。

俞理初生于乾嘉时,《存稿》成于癸巳,距今已逾百年矣,而其见识乃
极明达,甚可佩服,特别是能尊重人权,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
葵孑民先生在《年谱》序中曾列举数例,加以赞扬,如上文所引亦是好例之
一也。但是我读《存稿》,觉得另有一种特色,即是议论公平而文章乃多滑
稽趣味,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戴醇士著《习苦斋笔记》有一则云:

理初先生,黟县人,予识于京师,年六十矣。口所谈者皆游戏语,
遇于道则行无所适,南北东西,无可无不可。至人家,谈数语,辄睡于


客座。问古今事,诡言不知。或晚间酒后,则原原本本无一字遗。予所

识博雅者无出其右。
这是很有价值的一种记录,从日常言行一小节上可以使人得到好资料,去了
解他文字思想上的有些特殊问题。《存稿》卷三《鲁二女》一篇中说《春秋》
僖公十四年季姬及鄫子遇于防,公羊谷梁二家释为淫通,据《左传》反驳之,
评云:“季姬盖老矣,遭家不造,为古贵妇人之失势者,不料汉人恕己度人,
好言古女淫佚也。”又云:“听女淫佚,则春秋之法,公子出境,重至帅师,
非君命不书,非告庙不书,淫佚有何喜庆,而命之策命,告之祖宗,固知瞀
儒秽言无一可通者。”又卷三《书难字后》有一节云:

《说文》,亡从入从└,为有亡,亦为亡失。唐人《语林》云:有

亡之亡一点一画一乙,亡失之亡中有人,观篆文便知。不知是何篆文有

此二怪字,欲令人观之。

又关于欸乃二字云:“《冷斋夜话》引洪驹父言欸乃音奥,可为怪叹,
反讥世人分欸乃为两字。此洪识难字诚多矣,然不似读书人也。”又有云:
“又短书言宋乩神示古忠恕乃一笔书,退检古名帖,忠恕草书是中心如一四
字。是不惟人荒谬,乩神亦荒谬也。”又卷四《师道正义》中云:

《枫窗小牍》言:宋仁宗时开封民聚童子教之,有因夏楚死者,为

其父母所讼,为抵死。此则非人所为。师本以利,诚不爱钱,即谢去一

二不合意之人亦非大损,乃苦守聚徒取钱本意而致出钱幼童于死,此其

昧良尤不可留于人世也。
又云“《东京梦华录》云:市学先生,春社秋社重五重九,豫敛诸生钱作会,
诸生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此固生财之道,近人情也。卷十一《芭
蕉》一文中谓南方雪中实有芭蕉,王维山中亦当有之,对于诸家评摩诘画乃
神悟不在形迹诸说深不以为然,评曰:“世间此种言语,誉西施之颦耳,西
施是日适不曾颦也。”卷十四《古本大学石刻记》中云:

明正德十三年七月王守仁从《礼记》写出《大学》本文,其识甚高。

时有张夏者辑《闽洛渊源录》,反极诋守仁倒置经文,盖张夏言道学,

不暇料检五经,又所传陈澔《礼记》中无《大学》,疑是守仁伪造。然

朱子章句见在,为朱学者多以朱墨涂其章句之语。夏欲自附朱子,亦不

全览朱子章句,致不知有旧本,可云奇怪。
后说及丰坊伪作石经本《大学》,周从龙作《遵古编》附和之,语多谬妄,
评云:“此数人者慷慨下笔,殆有异人之禀。”又《愚儒莠书》中引宋人所
记不近情理事以为不当有,但因古有类似传说,因仿以为书,不自知其愚也。
篇末总结云:“著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可谓穷
形极相。古今来此类层出不尽,惜无人为一一指出,良由常人难得之故。盖
常人者无特别希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识,即是向来所为谓人情物理,
寻常对于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见故较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与大
多数的意思相左,有时也有反被称为怪人的可能,如汉孔文举明李宏甫皆是,
俞君正是倖而免耳。

中国贤哲提倡中庸之道,现在想起来实在也很有道理,盖在中国最缺少
的大约就是这个,一般文人学士差不多都有点异人之禀,喜欢高谈阔论,讲
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话,宁过无不及,此莠书之所以多也。如平常的人,有常
识与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既非真实,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辞而
辟之,则更大有益世道人心矣。俞理初可以算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常人了,不


客气的驳正俗说,而又多以诙谐的态度出之,这最使我佩服,只可惜上下三
百年此种人不可多得,深恐只手不能满也。

□1937年 
9月刊《中国文艺》1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水田居存诗

贺贻孙《水田居存诗》三卷,凡诗七百首,词四十四首,其友人李陈玉
所选,有序,即梅道人也,卷首题同治庚午年新镌,似以前并未有刊本。卷
二七律二首,题曰“戊戌僧装诗”,注云,“有序未录”。平景孙《国朝文
薮》题辞卷一《水田居文集》项下云:“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
遂改僧服。”诗序即说此事,惜不传。《僧装诗》第一首中一联云:

问猎应高灵隐坐,谈诗又喜浙江潮。
用骆宾王事。第二首中云:


佛汗几回增涕泣,经声一半是离骚。

洛阳平等寺佛汗雨兆尔朱之祸,盖不仅寻常离乱之感。这里令人想起同时的

陈章侯来。《宝纶堂集》中有五古一首,题曰:

“丙戌夏悔逃命山谷多猿鸟处,便剃发披缁,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

闻我予安道兄能为僧于秀峰猿鸟路穷处,寻之不可得,丁亥见于商道安珠园,

书以识怀。”情事相似,唯早十二年而已。毛西河有报周栎园书,述章侯遗

事,有云:

“又一诗期以某时过敝里,而以年暮故畏死先期来,其中云,老迟五十

二年人。老迟者以甲申后更其名悔迟,故称老迟,非老莲之误也。”沈西雍

《匏庐诗话》卷中乃有一则云:

“唐刘驾弃妇词云,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老迟云者,谓垂老而迟
暮也,陈章侯自号老迟,当取诸此。”此说未妥,《宇宙风》题作《贺贻孙
村谣》。悔迟乃明遗民的口气,与迟暮意不同,盖陈章侯贺子翼方密之屈翁
山等人的出家都是同一的意思,章侯序中所谓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也。

《水田居诗》卷二又有七律十二首存八,题曰《戏和梅道人歌馆惜艳诗》,
有序云:

艳思已枯,绮语长断,然陶赋闲情,何损白璧,宋说好色,乃见微
词。金陵婉娘歌馆翘盼,以身奉人,道人惜之,偶尔赋赠,寄托规讽,
别有指陈,索余次韵,遂尔效颦。言外索之,方知道人与余所咏者实非
妇人也。

题序殊佳,唯不知此辈为何如人,岂亦牧斋梅村之流亚欤。诗亦有妙句,如
云:

每恨情多到妾少,翻因夜短梦君长。 
*
偷筹有意嗔宜怒,掩袖无声笑近徘。 
*
单思一枕游仙梦,许嫁千番捣鬼词。

原注云:捣鬼谓诳词,单思谓痴想,皆娼家方语。案《开卷一笑》卷二有《金

陵六院市语》一篇,此注可为补遗也。诸诗妙在只是歌馆惜艳,仿佛所咏者

实只是妇人,别有讽刺的地方不大明瞭,我想这或者正是诗人用意处,盖惜

妇人入歌馆原来只是贼出关门,若在其前还有点希望以后就只好描写以身奉

人的境况,说以寄规讽可,说以寄惆怅更可也。对于非妇人的委身歌馆也只

同样的措词,不更作严刻的谴责,岂必由于诗人之温柔敦厚,殆亦以此为最

好的作法耳。 


①《宇宙风》题作《贺贻孙村谣》。


卷三中有《村谣》,三十二首存二十八,写民间疾苦,别出一种手法。
有序云:
赤魃方殷,白额尤横,僻邑小民,何辜于天。不可咏也,伊可怀也。
陈章侯有《避乱诗》一百五十三首,其《作饭行》自叙有云: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
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
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
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

诗末有二联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喂虎,篦民若养狸。
其词可谓严厉矣,所指却是明之义师,而出诸遗民之口,其事大可哀,

若《村谣》中乃是记清之文武官吏虐民的事,情形不同,口气亦遂有异,今

抄录数首于下:
其八:
保甲输钱役未宁,社仓旧籍索逃丁,
奸胥倚杖先贤法,枉被穷檐骂考亭。
其九:
襁负相牵避远村,饥烟冉冉出柴门。
桃源复苦桑麻税,何处仙家不断魂。
其十:
邻翁窜去又三年,空室长肩鸟乱喧。
废圃无人邀我醉,桃花独自饱春烟。
其十二:
紫柰青梨税入城,名园斫遍为朱樱。
官府不容栽果树,儿童何处打流莺。其十四:
官司虽苛怨无言,但怨先人旧业存。
羡杀东家家破后,催租夜半不惊魂。
其十七:
令箭频来小户诃,沿门遍发长官鹾。
村儿不识将军贵,但怪虎牌斩字多。
原注云:营将贩盐,和沙发卖。
其十八:
役重偏愁有此身,今生髓竭莫辞贫,
鬻儿权作斯须喜,明日朝餐省一人。
其二十五:
十年野哭迭相赓,鬼啸悲凄尚有情。
今日死亡都惯见,行人无泪鬼吞声。
其二十六:
杨枝入户晓烟迷,绿向前村一树低,
犬吠烟中挨牒到,邻鸡飞上树头啼。
原注云:上官差兵挨查异色。
其二十七:
羽流缁客走如僵,搜索惊啼恐夕阳,


小尹青牛留不住,普贤白象亦踉跄。
原注云:僧道亦以挨查逃去。

以上共抄了十首,以诗论不必尽佳,只取其诗中有史耳,且语多诙诡,
正其特异处,二十八首中尽有语平正而意悲怆者,读之反不见佳,盖由说得
容易太尽之故欤,略举一二例如下:

其二十二:
娇妻嫁去抵官银,临别牵裾吏尚嗔,
夜梦都忘身在械,枕边犹唤旧时人。


其二十四:
催赋健儿势绝伦,儒冠溺后拭红裙,
山歌联唱杯联饮,脂粉含羞不忍闻。


将这两首诗读过一遍,觉得他的力量总不及前面的十首,为什么缘故虽
然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事实。这十首差不多全是打油诗,论理应该为文坛所
不齿,一边的正宗嫌他欠高雅,不能载道,又一边的正宗恨他太幽默,不能
革命,其实据我看来却是最有力,至少读过了在心上搁下一点什么东西,未
必叫他立刻痛哭流涕,却叫他要想。拍桌跳骂,力竭声嘶,这本是很痛快的,
但痛快就是满足,有如暑天发闷瘀,背上乱扭一番,无论扭出一个王八或是
八卦,病就轻松,闷着的时候最是难过,而悲惨事的滑稽写法正是要使人闷
使人难过。假如文章的力量在于煽动,那么我觉得这种东西总是颇有力量的
吧。从前读显克微支的小说,其《炭画》与《得胜的巴耳德克》两篇都是用
这方法写的,使我读了很受感动,至今三十馀年还是不曾忘记。这回看水田
居的诗得见那几首村谣,很是佩服,这一半固然由于著者的见识,一半也因
为是明末清初在公安竟陵之后,否则亦未必可能也。

贺子翼在《诗筏》卷上有一则云: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
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
及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酸鼻。此是好一则诗

话,却也可应用在他自己的诗上。我不知现今的人看了他这些诗,稍觉得酸
鼻乎,抑以为平平乎。我个人的意见不足贡献,还是要请看客各自理会耳。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7年 
10月刊《宇宙风》48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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