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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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上-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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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故此批语稍近于蛇足,但或者给老实人看亦未可少欤。
(二月二十二日再记)

□1937年。。 3月刊《青年界》11卷。。 3号,暑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曝背馀谈

从估客书包中得到一册笔记抄本,书名《曝背馀谈》,凡二卷五十纸,
题恒山属邑天慵生著。卷首有归愚斋主人鲍化鹏序,后有东垣王荣武跋,说
明著者为藁城秦书田,馀均不可详。又有一跋,盖是抄者手笔,惜跋文完而
佚其未叶,年月姓名皆缺,但知其系王荣武族孙,又据抄本讳字推测当在道
光年中耳。鲍序有云:

“一日手一编授余,名曰《曝背馀谈》,闲情之所寄也,或论古今人物,
或究天地运会,或正名物之讹舛,或阐文章之奥妙,名章隽句,络绎间起,
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王跋云:

“其间抒写性情,傅核古今者十之六七,范模山水,评骘词章者十之三
四,宏才俊思,郡人氏罕其匹也。”佚名跋中亦云:

“卷分上下,约二万馀言,其中闲情逸致,隽语名言,率皆未经人道,
诚绩学之士,亦未易才也。”三君所言真实不虚,我也愿加入为第四人,共
致赞辞。秦君系乾隆时人,然则此书流传下来至少已有百五六十年,不知何
以终未刊行,编刻《燕赵丛书》者亦未能搜罗了去,真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

《曝背馀谈》里所收的都是短篇小文,看去平淡无奇,而其好处即在于
此。普通笔记的内容总不出这几类:其一是卫道,无论谈道学或果报。其二
是讲掌故,自朝政科名以至大官逸事。其三是谈艺,诗话与志异文均属之。
其四是说自己的话。四者之中这未一类最少最难得,他无论谈什么或谈得错
不错,总有自己的见识与趣味,值得听他说一遍,与别三家的人云亦云迥不
相同。秦书田的《馀谈》我想可以算是这类笔记之一,虽然所见不一定怎么
精深,却是通达平易。书上有眉批,对于著者颇能了解,系鲍化鹏笔。又有
朱批,署名於文叔,多所指摘,盖稍有学问而缺少见识者也。如卷上原文云:

李笠翁论花,于莲菊微有轩轾,以艺菊必百倍人力而始肥大也。余

谓凡花皆可借以人力,而菊之一种止宜任其天然。
於文叔批云:“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之可也。”即此可知其是
正统派,要他破费工夫来看这一类文章,实在本来是很冤枉的也。

这两卷书里我觉得可喜的文章差不多就有三分之一,今只选抄数则于
下:

魏武临卒,遗命贮歌妓铜雀台及分香卖履事,词语缠绵,情意悱恻,
摘录之作儿女场中一段佳话,便自可人,正不必于为真为伪之间枉费推
敲也。

人之欲学仙者,以仙家岁月悠长,远胜人间耳。世传王质遇仙看弈,
一局甫更,己历数世。如彼所言,终天地之期自仙家当之不过一年,是
仙家之岁月更促于人世,蝉蜕羽化不反为多事乎。

人谓元代以词曲取士,此相传之妄,实未尝有是也。乃有明至今,
小试之文伊然花面登场,无丑不备,士人而徘优矣。世风至此,尚可问
乎?使大临吕氏见之,当不知如何叹息痛恨矣。

齐宣王以文王囿七十里为问,其语甚痴,孟子答以刍荛雉兔云云,
明说文王不特无七十里之囿,并无一里半里也。其如宣王之不解何,其
如后人之不解何。阎百诗先生必指地以实之,认蕉鹿为真有而按梦以求,
不多事乎。

有女同车,无是女也。无是女而是女之容色气韵佩服自为描绘,而


又自为赞叹。历历活现如在目前者,心老回惑。眼花撩乱,高唐洛神之
蓝本也。

仓庚之至率以二三月,见之经书及前人诗赋者无不皆然,韦苏州以
夏莺为残莺,(韦诗,残莺知夏浅。)陆放翁诗,山深四月始闻莺,盖
异之也。今二三月奋无至者,四五月中始寥寥一见耳。古今之不同也如
此,世岂无有心如康节其人者乎,书之以俟参考。或曰,子北人也。西
北地寒故后至,焉知南方之不如昔。曰,余所未至诚不知何如,然古今
作诗赋者不尽南人,幽地尤属西北,是可征矣。

鹎■,报晓鸟也,一名夏鸡,燕赵呼茶鸡,音之转也。迟明报晓,
鸣声清婉可爱,十数年尚闻之,今亦不至。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乃知清妙难得,不独人为然也。

元宵灯火不知起于何时,其发端创始之人殊乏玲珑之致。月之清光
既受夺于灯火,灯火之艳发复见淡于月色,欲两利俱存,反致两贤相厄。
是可乏利导之术乎,请移之中和,洗此笨气。(原注,唐中叶以正月晦
日为中和节。)

在这几则里都可以看出著者的感情与思想,他没有什么很特异之处,只是找
到一个平常的题目,似乎很随便的谈几句,所说的话也大抵浅近平易,可是
又新鲜真实,因为这是他自己所感到想到的,在这里便有一种价值。有些兴
会上的话自然也不可太认真,如关于元宵批评得很对,不过要移到月底去却
是行不通的事,盖元宵实在只是新年的一个掉尾,假如民间不能将新年的庆
贺延长到整整一月,到得月末再来重起炉灶弄元宵,不特事实上有困难,恐
怕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也。

《徐谈》中还有几条小文,大都是流连光景的,却也值得一读,抄录于
后:

桃花以种村落篱墙畦圃处为多,探之者必策蹇郊行始得其趣,笠翁
之论妙矣,余无以易之而意与之别。彼之所重在真,吾之所重在远,梅
红柳绿,正妙在远望处入画也。

春夏楼居,不惟免剥啄之烦,云霞宛宿檐端,竹巅木抄,晨昏与时
鸟共语,亦自极仙人之乐也。

扫室焚香,读书之乐。吾谓室可勤扫,香可不焚。盖芸檀之属,气
味原自重浊,何况加之以烟。茶药味美,用以相代,庶于亲贤远佞之意
有合乎。

余性爱山,而所居无山,以云■代之。每当夕阳雨后,信步原野,

游目横空,会心独得,兴致淋漓,不减陶靖节篱下悠然时也。
这是全书的末一节,我读了很喜欢也很感动,他真是率真的将真心给人家看,
我们读笔记多少册不容易遇见一则,即此可见其难得可贵矣。(廿六年三月
十三日,在北平记)

〔附记〕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十有一则云:

古今纪载理之所无者,莫如王质烂柯一事。夫神仙之道欲其长生,
正以日月悠长为可乐耳,乃一局棋便是人间数百年,数局棋便是人间数
千年矣,由此言之,数万年不抵人间一两月,日月如是之速,神仙亦有
何佳处耶。以此为寓言则可,以为实有此事,吾甚为神仙苦其短促也。

与上文学仙一节意相同,文亦有致。梁君亦是真定人,与天慵生是同乡,仿


佛觉得滹南遗老的流泽尚不甚远也。
(廿六年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3月 
21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老学庵笔记

吾乡陆放翁近来似乎很交时运,大有追赠国防诗人头衔的光荣。这件事
且莫谈,因为我不懂诗,虽然我也是推尊放翁的,其原因却别有所在。其一
因为放翁是我的小同乡。他晚年住在鲁墟,就是我祖母的母家所在地,他题
《钗头凤》的沈园,离吾家不到半里路。五年前写《姑恶诗话》中曾说起过:

“清道光时周寄帆著《越中怀古百咏》,其沈园一律未联云,寺桥春水
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早不知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
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
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洞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曰春波桥:
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
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废园隔河相对。越城东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
唐将军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
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
情(如毛子晋题跋所说),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
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
为之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
没有那样的切贴了。”放翁三十二岁时在沈园见其故妻,至七十五岁又有《题
沈园》二绝句,其二云: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种情况是很可悲的。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笔也本写得好,却不能胜于此二
首,虽然比起岳鹏举的《满江红》来自然已经好多了。

再说第二个原因是我爱读他的游记随笔,即《老学庵笔记》与《入蜀记》。
据《四库书目提要》云笔记十卷,续二卷,《书目答问》亦如是说,注云《津
逮》本、《学津》本。但是我不幸一直没有能够见到续笔记,查毛子晋所刻
的无论是《放翁全集》本或《津逮秘书》本的笔记,都只有十卷,民间八年
上海活字本据穴砚斋钞宋本亦无续笔,大约这只在《四库》里才有,而《答
问》所注乃不可靠也。《复堂日记补编》光绪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条云:

“阅《老学庵笔记》十卷,放翁文士多琐语,不足为著述也,然吾师吴
和甫先生最嗜此书,盖才识与务观近耳。”谭复堂亦是清末之有学识者,而
此言颇偏,盖其意似与《四库提要》相近,必须“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
才是好笔记也。我的意思却正是相反,轶闻旧典未尝不可以记,不过那应该
是别一类,为野史的枝流,若好的随笔乃是文章,多琐语多独自的意见正是
他的好处,我读《老学庵笔记》如有所不满足,那就是这些分子之还太少一
点耳。

笔记中有最有意义也最为人所知的一则,即关于李和儿的炒栗子的事。
文在卷二,云: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

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

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赵云松著《陔馀丛考》卷三十二“京师炒栗”一则云:“今京师炒栗最
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
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粟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


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
耶。”所云宋人小说当然即是放翁笔记,唯误十裹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
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
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
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
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
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
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钉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
云云。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郝君所说更有风致,
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
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放翁题跋》卷三有《跋吕侍
讲〈岁时杂记〉》云: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
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阀。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
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
未易得,抚卷累欷。庆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泽陆游书。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
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
但是这种文字终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琐语,我也以为很有意思。卷三有一
则云:

今人谓贱丈夫日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长侍迁
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
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官皆然。其妻供
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
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

又卷五有类似的一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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