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我向来怀疑,女人小孩与农民恐怕永远是被损害与侮辱,不,或是被利
用的,无论在某一时代会尊女人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称农民是主公,结
果总还是士大夫吸了血去,历史上的治乱因革只是他们读书人的做举业取科
名的变相,拥护与打倒的东西都同样是药渣也。日本驻屯军在北平天津阅兵,
所谓日本国防妇人会的女人着了白围身(Apron)的服装跟了去站班,我就是
外国人也着实感到不愉快。记得九年前我写一篇批评军官杀奸的文章,末了
说:
“我看那班兴高采烈的革命女同志,真不禁替她们冤枉。(你们高兴什
么?)”这里更觉得冤枉。语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附和革命,女人尚
得不到好处,何况走别的路。蔼理斯(Ellis)的时代尽管已经过去,希耳息
弗尔特(Hirschfeld)尽管被国社党所驱逐,他们的研究在我总是相信,其
真实远在任何应制文章之上。希公在所著《男与女》中有云:
“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的与性的方面之
若干改革。”凯本德(Carpenter)云:
“妇女问题须与工人的同时得解决。”此语非诳,却犹未免乐观,爱未
必能同时成年也,虽然食可以不愁耳。不佞少信而多忧,虽未生为女人身可
算是人生一乐,但读《庸训》记起祖母的事情,不禁感慨系之。精卫填海,
愚公移山,美哉寓言。假我数年五百以观世变,庶几得知究竟。愧吾但知质
与力,未能立志众生无边誓愿度也。(二十六年一月十六日试笔)
'补记'胡适之先生有一部《病榻梦痕录》,没有刻书年月,疑心是晚出
的书。后来经我提议,查书中宁字都不避讳,断定是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
一来落后的反而在前,在我们中间是最早刻本了。(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2月刊《宇宙风》35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人境庐诗草
黄公度是我所尊重的一个人。但是我佩服他的见识与思想,而文学尚在
其次,所以在著作里我看重《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其次乃是《人
境庐诗草》。老实不客气的说,这其实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我收藏此集
就因为是人境庐著作之故,若以诗论不佞岂能懂乎。我于诗这一道是外行,
此其一。我又觉得旧诗是没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他的
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旧
诗里大有佳作,我也是承认的,我们可以赏识以至礼赞,却是不必想去班门
弄斧。要做本无什么不可,第一贤明的方法恐怕还只有模仿,精时也可乱真,
虽然本来是假古董。若是托词于旧皮袋盛新蒲桃酒,想用旧格调去写新思想,
那总是徒劳。这只是个人的偏见,未敢拿了出来评骘古今,不过我总不相信
旧诗可以变新,于是对于新时代的旧诗就不感到多大兴趣。此其二。有这些
原因,我看人境庐诗还是以人为重,有时觉得里边可以窥见作者的人与时代,
也颇欣然,并不怎么注重在诗句的用典与炼字上,此诚非正宗的读诗法,但
是旧性难改,无可如何,对于新旧两派之人境庐诗的论争亦愧不能有左右袒
也。
那么,我为什么写这篇文章的呢?我这里所想谈的并不是文学上的诗,
而只是文字上的诗,换一句话来说,不是文学批评而是考订方面的事情。我
因收集黄公度的著作,《人境庐诗草》自然也在其内,得到几种本子,觉得
略有可以谈谈的地方,所以发心写此小文,——其实我于此道也是外行,不
胜道士代做厨子之感焉。寒斋所有《人境庐诗草》只有五种,列记如下:
一、《人境庐诗草》十一卷,辛亥日本印本,四册。
二、同上,高崇信、尤炳圻校点,民国十九年北平印本,一册。
三、同上,黄能立校,民国二十年上海印本,二册。
四、同上,钱萼孙笺注,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印本,三册。
五、同上四卷,人境庐抄本,二册。
日本印本每卷后均书“弟遵庚初校梁启超复校”,本系黄氏家刻本,唯
由梁君经手,故印刷地或当在横滨,其用纸亦佳,盖是美浓纸也。二十年上
海印本则署“长孙能立重校印”,故称再板,亦是家刻本,内容与前本尽同,
唯多一校刊后记耳。高尤本加句读,钱本加笺注,又各有年谱及附录,其本
文亦悉依据日本印本。这里有些异同可说的,只有那抄本的四卷。我从北平
旧书店里得到此书,当初疑心是诗草的残抄本,竹纸绿色直格,每半页十三
行,中缝刻“人境庐写书”五字,书签篆文“人境庐诗草”,乃用木刻,当
是黄君手笔,书长二十三公分五,而签长有二十二公分,印红色蜡笺上。但
是拿来与刻本一比较,却并不一样,二者互有出入,可知不是一个本子。仔
细对校之后,发见这抄本四卷正与刻本的一至六卷相当,反过来说,那六卷
诗显然是根据这四卷本增减而成,所以这即是六卷的初稿。总计六卷中有诗
三百五首(有错当查),半系旧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删者有九十
四首,皆黄君集外诗也。钱萼孙笺注本发凡之十五云:
“诗家凡自定之集,删去之作必其所不惬意而不欲以示人者,他人辑为
集外诗,不特多事,且违作者之意。黄先生诗系晚年自定者,集外之作不多,
兹不另辑。”这也未始不言之成理,就诗言诗实是如此,传世之作岂必在多,
古人往往以数十字一篇诗留名后世,有诗集若干卷者难免多有芜词累句,受
评家的指摘。但如就人而言,欲因诗以知人,则材料不嫌太多,集外诗也是
很有用的东西吧。黄能立君校刊后记中说,黄君遗著尚有文集若干卷,我们
亦希望能早日刊布,使后人更能了解其思想与见识,唯为尊重先哲起见,读
者须认清门路,勿拿去当作古今八大家文看才好耳。
抄本四卷的诗正与刻本的六卷相当,以后的诗怎么了呢?查《诗草》卷
六所收诗系至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止,据尤编《年谱》在十六年项下云:
“先生自本年起始辑诗稿。自谓四十以前所作诗多随手散佚,庚辛之交
随使欧洲,愤时势之不可为,感身世之不遇,乃始荟萃成编,藉以自娱。”
又黄君有《人境庐诗草自序》亦作于光绪十七年六月,那么这四卷本或者即
是那时所编的初稿也未可知。(诗草自序在尤本中有之,唯未详出处,曾函
询尤君,亦不复记忆。钱编年谱在十七年项下说及此序,注云:
“先生《诗草自序》原刊集中不载,见《学衡》杂志第六十期,编者吴
穷得之于先生文孙延凯者。”(诗话下引有吴君题跋,今不录。)罗香林君
藏有黄君致胡晓岑书墨迹三纸,诗一纸,又《山歌》二页,老友饼斋(钱玄
同)录有副本,曾借抄一通,其书末云:
遵宪奔驰四海,忽忽十馀年,经济勋名一无成就,即学问之道亦如
鹢退飞,惟结习未忘,时一拥鼻,尚不至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删存诗稿
犹存二三百篇。今寄上《奉怀诗》一首,又《山歌》十数首,如兄意谓
可,即乞兄钞一通,改正评点而掷还之。弟于十月可到新嘉坡,寄书较
易也。
下署八月五日。其《寄怀胡晓岑同年》一诗,末署“光绪辛卯夏六月自英伦
使馆之搔蛘处书寄。”此诗今存卷四中,题曰《忆胡晓岑》,卷末一首为《舟
泊波塞》,盖是年九月作。总计四卷本共有诗二百四十七首,与书中所言二
三百篇之数亦大旨相合。《饮冰室诗话》所云丙申(一八九六)年梁任公何
翽高诸人所见《人境庐集》,事在五年后,或当别是一本,不能详矣。
四卷本中有二十四题全删,共六十首,题目存留而删去其几首者有十六
项,其最特别的是删改律诗为绝句,计有三项。卷一中《闻诗五妇病甚》云:
中年儿女更情长,宛转重吟妇病行。四壁对怜消渴疾,十洲难觅反
魂香。每将家事探遗语,先写诗题说悼亡。终日菜羹鱼酱外,帖书乞米
药钞方。
刻本只存首尾两联,中四句全删。《为梁诗五悼亡作》及《哭张心谷》亦均
如是,后者本有六首,其第三删改为七绝,即刻本的第一首是也。全删的诗
在卷一中有《榜后》四首,《无题》三首,《游仙词》八首,皆可注意。今
录《游仙词》于下,其后即列癸酉追和罗少珊诗,盖是同治十二年(一八七
三)所作:
新声屡奏郁轮袍,混入群仙亦足豪,夜半寥阳呼捉贼,
九天高处又偷桃。
招摇天市闹喧哗,上界年年卜榜花,贯索囷仓齐及第,
群仙校对字无差。
贝宫瑶阙矗千层,欲上天梯总未能,但解淮王炼金术,
便容鸡犬共飞升。
上清科斗字犹存,检点琅函校旧文,亲写绿章连夜奏,
微臣眼见异风闻。
臣朔当年溺殿衙,颇烦王母口赍嗟,金盘玉碗今盛矢,
定比东方罪有加。
星宫昨夜会群真,各自燃犀说旧因,不识骑驴张果老,
是何虫豸是前身。
新翻妙曲舞霓裳,何故人间遍播扬,分付雏龙慎防逻,
不容■笛傍红墙。
懊侬掷米不成珠,十斛珠尘又赌输,至竟如何施狡狯,
亲骑赤凤访麻姑。
又卷三中删去在日本所作诗二十二首,其中有“浪华内田九成以所著名人书
画款识因其友税关副长苇原清风索题,杂为评论,作绝句十一首。”注云,
“仿渔洋山人论诗绝句体例,并附以注。”也是颇有意思的,不知何以删去。
还有好些有名的咏日本事物的诗,如刻本卷三中的《都踊歌》,《赤穗四十
七义士歌》等,抄本里也都没有,难道是后来补作的么,还是当初忘记编入,
这个问题我觉得没有法子解决,现在只好存疑。
部分的删去的诗以卷一为多,如《乙丑十一月避乱大埔》八首删其四,
《二十初度》四首删其三,《寄和周朗山》五首删其四,《山歌》十二删其
四,《人境庐杂诗》十删其二,皆是。今举《杂诗》的第九十两首为例:
扶筇访花柳,偶一过邻家。高芋如人立,
疏藤当壁遮。絮谈十年乱,苦问长官衙。
春水池塘满,时闻阁阁蛙。
无数杨花落,随波半化萍。未知春去处,
先爱子规声。九曲栏回绕,三叉路送迎。
猿啼并鹤怨,惭对草堂灵。
至于《山歌》的校对更是很有兴趣的事。抄本有十二首,刻本九,计抄
本比刻本多出四首,而刻本的末一首却也是抄本中所没有的。这里碰巧有罗
氏所藏黄君的手写本,共有十五首,比两本都早也更多,而且后边还有题记
五则,觉得更有意思。今依手写抄录,略注异同于下:
自煮莲羹切藕丝,待郎归来慰郎饖,为贪别处双双箸,
只怕心中忘却匙。
案此首三本皆同,以后不复注明。饖字各本均如此,当依古直笺作饥。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要今生结眼前,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总随肩。
案,第二句抄本刻本均作“侬只今生结目前”。
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因为分梨故亲切,
谁知亲切更伤离。
送郎送到牛角山,隔山不见侬自还,今朝行过记侬恨,
牛角依然弯复弯。
案,手写本第二句以下原作“望郎不见侬自还,今朝重到山头望,恨他牛角
弯复弯”,后乃涂改如上文。刻本中无,抄本“自还”作“始还”,“弯复
弯”作“弯又弯”。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不容易,
从今不养五更鸡。
案,“不容易”抄本刻本均作“想无法”。“西流”钱本作“东流”,恐误。
邻家带得书信归,书中何字侬不知,待侬亲口问渠去,
问他比侬谁瘦肥。
案,“待”抄本刻本均作“等”。
一家女儿做新娘,十家女儿看镜光,声声铜鼓门前打,
打到中心只说郎。
案,第三句抄本刻本均作“街头铜鼓声声打”,“到”均作“着”。
嫁郎已嫁十三年,今日梳头侬自怜,记得来时同食乳,
同在阿婆怀里眠。
案,“来时”抄本刻本均作“初来”。
阿嫂笑郎学精灵,阿姊笑侬假惺惺,笑时定要和郎赌,
谁不脸红谁算赢。
案,手写本“惺惺”原作“至诚”,后改,“赌”写作“睹”,当系笔误,
抄本刻本均无。
做月要做十五月,做春要做四时春。做雨要做连绵雨,
做人莫做无情人。
案,抄本刻本均无。
见郎消瘦可人怜,劝郎莫贪欢喜缘,花房胡蝶抱花睡,
可能安睡到明年。
案,手写本“可能”原作“看他”,后改,抄本作“如何”。刻本无。
自剪青丝打作条,送郎亲手将纸包,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