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主义的教育者乘小孩们脑力柔弱没有主意的时候,用各种手段牢笼
他们,使变成他的喽罗,这实在是诈欺与诱拐,与老鸨之教练幼妓何
异。。。
总之我很反对学校把政治上的偏见注入于小学儿童,我更反对儿童文学
的书报也来提倡这些事。以前见北京的《儿童报》有过什么国耻号,我就觉
得有点疑惑,现在《小朋友》又大吹大擂的出国货号,我读了那篇宣言,真
不解这些既非儿童的复非文学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有给小朋友看的价值。在我
不知道编辑的甘苦的人看来,可以讲给儿童听的故事真是无穷无尽,就是一
千一夜也说不完,不过须用理知与想象串合起来,不是只凭空的说几句感情
话便可成文罢了。鹿豹的颈子为什么这样长,可以讲一篇事物起原的童话,
也可以讲一篇进化论的自然故事;火从那里来,可以讲神话上的燧人,也可
以讲人类学上的火食起原。说到文化史里的材料,几乎与自然史同样的丰富,
只等人去采用。我相信精魂信仰(Animism)与王帝起源等事尽可做成上好的
故事,使儿童得到趣味与实益,比讲那些政治外交经济上的无用的话不知道
要好几十倍。这并不是武断的话,只要问小孩自己便好:我曾问小孩这些书
好不好看,他说:“我不很要看,——因为题目看不懂,没趣味。譬如题目
是‘熊和老鼠’或‘公鸡偷鸡蛋’,我就欢喜看。现在这些多不知说的是什
么!”编者或者要归咎于父师之没有爱国的教练,也未尝不可,但我相信普
通的小孩当然对于国货仇货没有什么趣味,却是喜欢管“公鸡偷鸡卵”等闲
事的。要提倡那些大道理,我们本来也不好怎么反对,但须登在“国民世界”
或“小爱国者”上面,不能说这是儿童的书了。
在儿童不被承认,更不被理解的中国,期望有什么为儿童的文学,原是
很无把握的事情,失望倒是当然的。儿童的身体还没有安全的保障,那里说
得到精神?不过我们总空想能够替小朋友们尽一点力,给他们应得的权利的
一小部分。我希望有十个弄科学、哲学、文学、美术、人类学、儿童心理、
精神分析诸学,理解而又爱儿童的人,合办一种为儿童的定期刊,那么儿童
即使难得正当的学校,也还有适宜的花园可以逍遥。大抵做这样事,书铺和
学会不如私人集合更有希望;这是我的推想,但相信也是实在的情形,因为
少数人比较的能够保持理性的清明,不至于容易的被裹到群众运动的涡卷里
去。我要说明一句,群众运动有时在实际上无论怎样重要,但于儿童的文学
没有什么价值,不但无益而且还是有害。
在理想的儿童的书未曾出世的期间,我的第二个希望是现在的儿童杂志
一年里请少出几个政治外交经济的专号。
(一九二三年八月)
□1923年
8月
17日刊《晨报副镌》,暑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古书可读否的问题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
读思想的书如听讼,要读者去判分事理的曲直;读文艺的书如喝酒,要
读者去辨别床道的清浊:这责任都在我不在它。人如没有这样判分事理辨别
味道的力量,以致曲直颠倒清浊混淆,那么这毛病在他自己,便是他的智识
趣味都有欠缺,还没有“通”(广义的,并不单指文字上的作法),不是书
的不好。这样未通的人便是叫他去专看新书,——列宁,马克思,斯妥布思,
爱罗先珂,。。也要弄出毛病来的。我们第一要紧是把自己弄“通”,随后
什么书都可以读,不但不会上它的当,还可以随处得到益处:古人云,“开
卷有益”,良不我欺。
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淫书说“一见
《金瓶梅》三字就要手淫”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
引起旧念,有如淫书之引起淫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
蔼里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
与恨淫书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
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
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
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强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
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
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纪载,但“群强”是市民第一爱读的
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
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
(十四年四月)
□1925年
4月
5日刊《京报副刊》,暑名易今
□收入《谈虎集》
谈毛边书①
(一)
毛边书的理由,据我想来是很简单的,大约与上边所说的第一项相像,
但是利益在于读者的方面。
第一,毛边可以使书不大容易脏,——脏总是要脏的,不过比光边的不
大容易看得出。
第二,毛边可以使书的“天地头”稍宽阔、好看一点。不但线装书要天
地头宽,就是洋装书也总是四周空广一点的好看;这最好自然是用大纸印刷,
不过未免太费,所以只好利用毛边使它宽阔一点罢了。
此外在著者及书店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或者也有罢,或者没有。因
为要使得自己的书好看些,用小刀裁一下,在爱书的人似乎也还不是一件十
分讨厌的事。至于费工夫,那是没有什么办法,本来读书就是很费工夫的,
只能请读者忍耐一下子。在信仰“时即金”——(Timeismoney)的美国,这
自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在中国似乎还不十分痛切地感到罢了。
(四月十日于北京)
(二)
有人要毛边,有人不要毛边,这是个人的嗜好问题,不是理论可以解决
的,书店的唯一办法便是订成毛边与非毛边的两种,让主顾自由选择,但是
似乎因了经验的教训,现在书店大抵多订非毛边的书发售,以致如原先那样
想买毛边书的人也无处寻找,实在是很对不起的,虽然这是现代德谟克拉西
的规则,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不管多数的意见如何。
(八月十三日)
□1927年
4—9月刊《语丝》,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①这两节都是《语丝》周刊来稿的编者按语。
厂甸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
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
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
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
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
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
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
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
胡卢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
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
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
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
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
逸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
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
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
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
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
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
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
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
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
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
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
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
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
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
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
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
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记录了。二月十四日是
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
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
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
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
慰。
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
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
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
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
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
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
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
一玄同住游,遂购而奉赠启明。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
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
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
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
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
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
村》一首云:
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
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
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鲁虫鱼疏》的,即焦循的
《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
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
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
赵本据《郘亭书目》说它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
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
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
窃以鸨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
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
鸟,而果首之象取之。
猫头鹰之被诬千馀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
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而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
于乾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
母与乌不反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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