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作者:高阳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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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_2-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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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董小宛,那是李香君……”有人充满骄傲神气地喊道。
  “好美呀!”
  “真漂亮!”
  人群的所有眼光被董小宛一行用绳拉着,绷得直直的。随着董小宛一行人的移动,眼光也缓缓地转动方向。董小宛觉得人群中的眼光像束束阳光直射在她的身上,羞涩从她的心里冒了出来,她扭头望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柳如是。柳如是感觉到人群的眼光和董小宛的不自在,她朝着董小宛顽皮地做了个害羞的姿式,董小宛脸上升起了晚霞。
  “小宛妹妹,当姐姐的可不如你了!”
  人群的眼光在经过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后,进入了桃叶河亭,待董小宛一行的身影掩埋在桃叶河亭后面时,人群醒悟般地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纷纷扑向桃叶河亭。
  朱统锐在离桃叶河亭一百米处的一幢楼上的窗口边站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的痕迹。楼上空荡荡的,中间只放着一张缺了一只角的黑色桌子。在董小宛一行走向桃叶河亭的路上,朱统锐从朦胧的夜色中一眼就看见了在人群的眼光直射下低着头的董小宛和董小宛脸上升起的晚霞,他看见人群像迎接公主般地将董小宛一行目送进桃叶河亭。
  董小宛在走进桃叶河亭时回头望了望,朱统锐觉得那眼光透过夜色直射进他的心脏,这种眼光使朱统锐在许多年以后仍然难以忘怀。董小宛走进桃叶河亭是在冒辟疆的搀扶下进去的,朱统锐看着嘴里直哼了几声。
  此时的桃叶河亭灯火辉煌,四周垂挂着的红缎子布在夜风中微微抖动,六只大红灯笼吊挂在河亭的六只角上,亭内高脚烛台点着欢乐燃烧的红烛。朱统锐在董小宛走进河亭的时候,就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但一种潜伏在他身上的欲望将他紧紧地控制住,这使他在后来所看到和听到的,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在那晚他为董小宛的痛饮而心疼,为董小宛的笛声而流泪。
  桃叶河亭内热闹非常,喧哗的声音穿越出河亭,融进溶溶夜色中。河亭里脂香粉气弥漫开来,一阵阵的莺嗔燕叱,蝶乱蜂忙,使河亭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在方密之的提议下,冒辟疆、董小宛、侯朝宗、李香君、杨龙友、马婉容围坐了一席,柳如是、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李贞丽围了一席,方密之、陈定生、陈则梁、张介亮等围了一席。董小宛一席三对人互相依偎,那流露出的浓情在郑妥娘眼中如同梦幻。陈定生朝坐在另一席的李贞丽偷偷注视了一会儿,而这时的李贞丽恰好也将眼光投向陈定生,他们在眼光碰出心花之下各自转开了头,而这一短暂的过程却被方密之捕捉到了,他向陈定生眨了眨眼睛。
  方密之在众人都坐好之后,便向众人宣布道:“为了庆祝我们冒公子和董姑娘的重逢,下面先听一出《牡丹亭》。”
  吴章甫调好弦,张魁官、张卯官把箫和笛也调了调音,在他们的演奏下,丁继之和张燕筑串了一出《牡丹亭》的游园惊梦。
  “好,功夫纯熟,不同凡响。”方密之大声叫道。
  董小宛依偎在冒辟疆的身边已被优美的剧情感动,她的心里已是一片秋水涟漪。
  在围观的人群之中,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注视着河亭里的动静,他们是官府派来的暗探,复社的人在这里聚会的消息早已流进官府的耳中,那几个密探在听了一出戏后,便忘记了他们的身份,脸上流露出与其他围观人一样的神色。
  在河亭旁的河面上还停靠了十几只游船,不知是哪些风尘女子挂帘谢客了,还是由于河亭的吸引而没有生意上门。在那晚,秦淮河上的生意清淡了许多,在以后的日子里,许多风月老手想起那晚的情景都说:“那晚不知为什么没有生意上门,那可是第一次。”
  方密之从桌上站起来大声喊道:“现在上演新剧《燕子笺》中最精采的两折。”
  话音一落,一片乐声响起,一个小旦带着一个丫环上台。
  那小旦人长得很不错,经过打扮更显得娇媚,一种含而不露的思春神态贯穿整折戏。
  侯朝宗听得入神,看得出化,不由大叫:“好啊!妙哉!妙——”
  李香君在一旁往侯朝宗的背上使劲揪了一下。侯朝宗在兴奋之余不知痛楚来之何处,他扭头看了一下李香君,却听到李香君对他说:“你今晚别回媚香楼了。”
  这时人群中叫好声连天。
  下一场戏,演的是华行云被一个好色之徒追赶的场面。董小宛看得入迷,想到她前不久的遭遇,便在台下连声叫道:“哎呀——”
  这时冒辟疆将桌子一拍,大声叫道:“可恨的阉党假儿,弄这煞风景的场面。”
  “扫兴,该杀。”侯朝宗大声骂道。
  “阮大铖这个混帐东西。”方密之也骂道。
  戏班的领班到席前谢罪,冒辟疆余恨未消地说道:“戏演得很好,不关你们的事。”
  戏班收拾箱笼便走了。朱统锐站立在窗前的姿式没有一点变化,一种不安和躁动的心情伴随着他。窗外的月光很明亮,桃叶河亭的灯火辉煌如初,秦淮河上的亮光射进窗户投在墙上微微抖动。上演的戏曲朱统锐只觉得是一种哼哼哈哈的声音,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董小宛朦胧的身影上,这种朦胧增加了他的躁动。朱统锐看见董小宛端着酒杯开始向其他人敬酒,这时楼梯上响起有人上楼的声音。他的一个家奴来到楼上对他问道:“老爷,要抬张椅子吗?”
  朱统锐无声地向家奴挥了挥手。
  董小宛拿着酒杯,冒辟疆在后执着酒壶来到柳如是的面前。
  “姐姐,妹子多谢你的照顾,我敬你一杯。”
  冒辟疆替她斟上酒,然后她二人一干而尽,然后又依次敬了与柳如是同桌的人各一杯。”
  几杯酒流入董小宛的体内,她的脸上露出朝霞一样的色彩。董小宛敬酒的姿式显得极其地干脆,在座的人都因她这种干脆而感到震惊,外面的人群在董小宛每喝一杯时都响起一片叫好的声音。在董小宛敬方密之的时候,冒辟疆倒酒的手开始微微的颤抖,他轻轻碰了董小宛一下,董小宛毫无感觉似地没有反应,而方密之却在一旁叫道:“辟疆兄,还没有过门就管起来了,不要心痛嘛。”
  “不要他管。”外面人群有人怪叫道。
  “再干一杯。”
  “我好心痛啊!”
  这时外面的人群不知何时抬来了许多酒罐,他们也跟着亭内人大碗喝起酒来。
  董小宛踏着舞步一样的步子敬完亭内的人,然后换了一只更大的杯子叫冒辟疆斟满了酒走到河亭的台阶上,她端着杯子向河亭外的人群说了声:“谢谢大家。”然后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倒进口,那酒经过喉咙时的声音使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河亭内的人们身子都僵直了,他们像忘记了董小宛在做什么一样盯着董小宛。酒罐子纷纷高高举在人头上,一阵“咕——”的声音响彻了秦淮河,接着便是一片酒罐子摔破的声音。
  这时河亭的周围出现了那晚唯一安静的时刻,人们都好像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在后来的日子里,秦淮河边卖酒的人经常说道:“生意都像那晚那样好,就发财了。”
  董小宛那晚喝了多少酒,她不清楚,别人也说不清楚,董小宛只记得她酒后所吹奏的笛子很感动人。
  朱统锐站在窗口,一阵阵的酒香随着夜风灌进他的鼻中,他看见董小宛喝酒的动作,不由也产生了喝酒的欲望。董小宛每喝一杯酒,他的喉咙都要嚅动一下,第二天,朱统锐感觉到他的喉咙有点疼痛。
  董小宛和冒辟疆回到座位上,在座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样一动不动。冒辟疆的脸上这时挂着两滴眼泪,董小宛用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公子,我真高兴。”
  冒辟疆机械地伸手将董小宛搂住。
  人们沉醉在某种环境中,这时能听到的是水波荡漾声,蜡烛火苗的燃烧声,其他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方密之首先从这种寂静中醒过来,其他人也一个一个地从幻境中走出来,河亭又慢慢地恢复了先前的那种热闹。
  柳如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今宵我们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要玩个尽兴,下面我们大家就各尽所能。具体的办法是,丁先生那一席继续他们的猜拳;冒公子一桌来行酒令;我和小宛、香君八姊妹一人来只曲子作为助兴。”
  “好啊!”方密之大声附合道。
  “我可不行。”李贞丽说道。
  “到时可以请人帮助。答不上来的罚酒三杯。”
  柳如是继续讲解着她的游戏方法。
  “我们每人用两句七言古诗,但第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和第二句的第一字要相同,再用这相同的字随便答个成语,诗或词等,只要里面有这个字就行了。”冒辟疆说道。
  “用什么字呢?”侯朝宗问。
  “就用‘白’字如何?”冒辟疆说。
  “辟疆兄,‘月’字,团圆也,你和董姑娘——”方密之笑着说。
  “就以‘月’字,先由侯公子说起”。柳如是说。
  侯朝宗第一个说完,最后剩下李贞丽。李贞丽端着一杯酒,她的眼光扫了一圈,她想请个人代她答,她首先看了看陈定生,她想请陈定生,但她人却不由自由地走到方密之的面前。
  “有劳公子了。”李贞丽说着就要给方密之斟洒。
  方密之双手掩住酒杯,用眼睛瞄了一下陈定生。他见陈定生低着头似乎没有看见,便笑着对李贞丽说:“不敢,你找错人了。”
  “找错人了?那我该找谁?”
  李贞丽感觉到方密之在作弄把戏。方密之将坐在旁边的陈定生一拉,说道:“唷,有我们的髯兄在此,我怎敢越俎代庖。”
  人群一阵哄堂大笑。李贞丽乃风月场中的前辈,在那笑声中也尴尬起来。
  “对呀,谁——”
  侯朝宗看见李香君的眼光直盯着他,侯朝宗急忙打住话头。
  李香君看见她娘的尴尬样,便走到她娘的身旁,接过酒壶替陈定生斟满酒。
  “陈公子,就请你帮我娘答一下吧!”李香君说。
  “好好,我来。”
  李香君拉着她娘回到座位上,方密之用嘴朝李贞丽呶了呶,对陈定生说:“等酒席散了,她一定会重赏你的。”
  酒会行完,猜拳的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柳如是吩咐撤去席面,然后男女诸位漱口净面。亭外的人群已将亭子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已是深夜,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远处的房屋没有一点亮光,在月光的照耀卞,显得清晰而宁静。
  “下面是我们八姊妹的压轴戏,我弹一曲《回风》,多久没有弹了,你们不能笑话。”柳如是说。
  一缕琴声悠悠地在河亭里响起,缓缓的琴声之中含着一种渴望。琴声慢慢地块起来,只见柳如是的十指飞快地拨动,人群也渐渐地被带进琴境中。
  柳如是弹完《回风》,额上微微现出汗珠,她用丝绢轻轻拭去,看见所有的人群都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梦想之中,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柳夫人,我可不希望你的琴声停下来,要是钱大人在这里,他听了这曲《回风》至少要年轻十岁。下次何时再让我们享受一下。”方密之说。
  “生疏了,不行了。”柳如是说。
  接着郑妥娘、寇白门、卞玉京、顾横波、董小宛、李香君各唱了一支曲子。她们的歌声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流畅,婉转,人群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因此又多了几首流行曲。董小宛在她们唱完以后,从张卯官的手中借过笛子,踱到河亭的中央,面对月亮的方向,吹奏起一曲《重叙离愁》。这一刻董小宛想起了她的父母和惜惜,人们从她的笛音中看到了一个孤儿的流浪;继而董小宛想起她的遭遇和她与冒辟疆的磨难。笛音经过董小宛的心,然后经过她的嘴从笛孔中吐出,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董小宛吹奏得很平静,但两滴清泪却在不觉中流了出来,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泪牵引出了许多人的泪水。
  冒辟疆从那笛声中听出一片心碎,他感觉那忧伤离他很近,而他也渐渐地融进了那片忧伤,那带咸味的眼泪也冒了出来。
  方密之、侯朝宗在此刻看见了人生的不得志,上点年纪的人又一次体验了人生的沧桑。柳如是、李香君仿佛看见她们与董小宛同样的身世,她们只顾用丝绢拭擦眼泪,然而河亭外的人群却有人放声大哭起来,那些泪腺发达的人也任由眼泪流淌。
  董小宛结束吹奏的时候,也已泣不成声了,她耳中听见的也是一片抽泣声。这抽泣声持续了很久,在停止的时候已传来了五更的打更声。
  “人生多伤心啊!”柳如是仰面叹了一声。
  朱统锐站在窗口,董小宛吹奏的笛声传进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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