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小厨房。
柳先生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房间里静极了,只有挂钟的大摆在嚓嚓地响。有一会儿他不安地望望老人,他担心老人已经睡熟了。
“人文地理,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开口了,“年轻人,你愿意在这个领域里干完一生么?”他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柳先生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没有一种知识是无用的,但是也很难有一个学科能综合一切有用的知识。我觉得,我们要培养那样的人,我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学为基础,深刻而且不浮夸地综合其它学科,成为一种真正有眼光的科学家。因为,在学科分支发达以后,科学在取得了伟大成果的同时,科学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轻人,这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事。你要下决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历史地理,你还要学习人类学和考古学,你要把你学过的那些方言知识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渐掌握统计还有计算。这些都不是轻松容易的……”他入了神地听着,觉得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条伟大的河。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统帅,他想,这样的统帅不用黄土吓唬小孩。中国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四合院里也潜居着宏观世界的哲人。真棒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着老人,我真想现在就拜他为师。以前我从一条河跑到另一条河,我以为这样干就一定会成功,其实不,年轻人在一生的关口原来需要一个导师,这种导师将深思熟虑地指导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后挥了挥手:“你的文章我读过了。唔,回去好好准备吧,把基础课考好。记住:每门功课都必须名列前茅。”他在林荫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话。我已经是个幸运儿啦,能找到这样好的导师。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他计算着,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译完了李希藿芬《中国》的导言。我已经把地理系的功课又复习了一遍。总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实实地准备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争名列前茅。
他骑上车顺着街道驰去。在一个药店门口,他下车进去买了几帖伤湿止痛膏。现在他的右臂已经一动就痛,但他不愿去想它。他脱去半边衬衫,把一块膏药贴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后穿好衣服,上车继续前进。他鄙视这条胳臂,他坚信自己会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颗有劲的心脏呢,他想,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两腿、左臂都状况良好。我的大脑一天只要休息五六个小时,就永远敏捷可靠。我会抓紧这一个月时间的,他想。他知道自己既然能把过去的时间利用得那么有效,就一定能抓紧这剩下的时间。他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朝A委员会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是,准考证的事情仍然没有进展。秦老师奇迹般当日送到的介绍信看来也没有解决问题。
上次他送介绍信来时,研究生办公室的人讲,“可以研究研究。”而今天他们研究的结果是,因为报名期内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能补办其他考生的手续。“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办的职员劝他说。
他吓坏了。他急得声音颤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衬衫。一个小时后,那位职员最后表示,研究生办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们可以负责把他的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车子回家。从柳先生静谧的小院里带来的那种神圣纯净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像扶不稳车把。他强制自己做着深呼吸,想平息心里慌乱的激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失神地想,那些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原来是这么个结局在等着哪,干脆堵死泉眼,让河流从开头就干枯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没有了主意。路过邮电局时,他抱着挣扎一下的想法又给秦老师打了个电报。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父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领导干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不,用不着。”傍晚,他走进家门,还没有放下自行车,邻居老大娘就唠叨着跑了过来。“可回来啦,你这宝贝儿子。快送你妈上医院吧,快进去看看你妈吧!”他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自行车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他冲进屋里,母亲正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吓得浑身一抖,扑过去抓住母亲。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侧过脸去。他看见母亲的蓬乱的白发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分外刺眼。
他冲出小院,公共电话旁边站着两个穿红裤子的姑娘,正对着电话吃吃地笑。他重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