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说,也许是有道理的。当年保安寺街有古井,有梧桐,院子里有紫藤,有木芙蓉,风光不同寻常。查慎行有诗:古井再经愁雨塌,旧交重聚得天怜;明灯照壁何愁蝎,绿树当门定有蝉。这样的雨巷闪烁明灯、绿树掩映古门的画面,不是得油画才好绘出的吗?施愚山诗:踏月夜敲门,贻诗朝满扇,那种月光也好,朝霞也罢,洒满保安寺街的光线与光斑,跳跃着,明灭着,扑朔迷离,我们的水墨怎么好渲染?
这样一条古色古香的胡同,说拆就要拆了。拆了,就彻底地没有了。
想起曾朴在《孽海花》中写道当年李慈铭住在保安寺街时,在自己家门口撰写的一幅门联: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李是光绪六年的进士,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当然可以有藏书万卷,现在无法和那时相比,但是胡同的房子一下子就落到论堆儿撮似的说拆就一片片拆的地步,也实在让人伤感。当年朱自清先生路过保安寺街时,想起这幅门联时候曾说:“现在走过北平保安寺街的人,谁知道哪一所房子是他住过的,更不用提屋里怎么个情形,他住着时是怎么个情形了。要凭吊,要留连,只好在街上站一会儿出出神而已。”
我也只好站在那儿出出神儿。
北大吉巷
肖复兴
北大吉巷闹中取静,清水洗尘过似的,挺干净。它北边是两广大街最闹的菜市口,东西各是杂乱的米市胡同和果子巷,对比得它更显得藏在深闺一般,保持原来娇好的身段尚未怎么受到糟践。
自从将南边的羊肉胡同一并纳入大吉巷,大吉巷有了南北之分。这是一条自明朝就有的老胡同,那时叫打劫巷,大概出现过打劫的事情吧?这名字不大吉利,清末改名为大吉巷。用谐音改名,是中国地名学的一大特色,体现着汉字的魅力,也折射着人们潜意识里泛神的崇拜。它西边不远的烂面胡同几乎与此同时改名为烂漫胡同,和它异曲同工。北大吉巷真正发达起来,大概应该在清末改名之后,名不正则言不顺,还真不能够小瞧了地名学。那时,一些梨园人士纷纷在此安家,宫里做事的眼瞅着大厦将倾为给自己留条后路,也出宫置办家业,就连溥仪的妃子也在这里建起了一座二层的小青楼。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地以人名,北大吉巷就这样聚集起了人气而烟火气渐盛。
原来说人不辞路,虎不辞仙,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其实,唱戏的名角住这里的也不少,如果访旧,今天依然能够看到当年的遗迹,其中最出名的大概属刘连荣、李万春和时慧宝了。刘连荣住39号,他是和梅兰芳配戏的名角,在《霸王别姬》里,梅兰芳的虞姬,他的楚霸王,演绎一代英豪。李万春住22号,他的父亲买下这个院子,和李万春四个兄弟同住,大院起名叫“四维堂李”。19号和21号的李万春开办的戏班子鸣春社。时慧宝住7号,他是梨园界有名的书法家,樱桃斜街梨园会馆“梨园永固”四字就是其作品。其余,李砚秀、李凤翔一旦一武兄弟俩,京韵大鼓的创始人白云鹏,也都住在北大吉巷。要是把北大吉巷里的这些名角会聚一起,能演一台大戏了。只是现在这些院子早已经物是人非,门口又没有梅兰芳老宅旁的文物保护的汉白玉牌子,外人知道的很少,就那样自生自灭,一任它们变成越来越破的大杂院,要想辨认出它们的历史,有些难。
43号的大门让我的眼睛一亮,它的门联非常醒目,不仅字好,词也不错:杏林春暖人登寿,橘井宗和道有神。心想这里以前一定住的是位医生,一打听,果然,是中医樊寿延先生的宅第,他开办的“延严医馆”就在这里。心里多少有些好奇,一些中医都愿意和唱戏的演员来往,李万春的万春艺名就是一位姓赵的中医给取的,意为万古长春。他们更爱和唱戏的搭帮住邻居,棉花胡同五条住着一代名医魏龙骧,他附近住着的裘盛戎、李少春、金少山、叶盛兰……净是名角。梨园杏林,比邻而肩,也是北京胡同的一个特色。
有这么多名人簇拥着,北大吉巷被烘云托月出来了。如今,即使你并不知道这一切,只要到这条并不长的小胡同里走走,甭看别的,光看这里老木门上的门联,就让你对它不可小觑,一般胡同里真还少见这样密集的门联。除43号的,47号的: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27号的: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一为隶书,一为楷书,一为秀气灵动的文人体,一为端庄敦厚的馆阁体,都能够看出当年这里的人文化气息不同凡俗。
还有门前云纹、莲花状的各式门墩、大门上的葫芦、宝瓶形的护铁板,都保存得比一般胡同要齐整要多,也会让你一步步跌进前朝旧梦之中,仿佛走在一部怀旧色彩极浓的老故事片里,推门而出不是李万春就是白云鹏,冲你说一声京腔京韵的道白,连空气震动的都是大鼓书那一唱三叹的余音袅袅。
还有那不止一个的栓马桩。被岁月磨钝了角的青石板,放了学的孩子用粉笔在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成为了他们的留言板。历史和现实在那一瞬间交错,恍惚叠印成了一幅荒诞派的画。
铺陈市
老北京,胡同的名字起的,有雅,有俗。有好多胡同的名字,像孔雀胡同、樱桃园、杨梅竹斜街、花园大院、百花深处……起得很雅。也有好多胡同,名字很俗,保留着当初底层百姓居住在那里生存境遇的色彩。比如粪厂大院(后改名奋章大院),其实最早就是粪厂子;羊肉胡同(后改名为耀武胡同),以前卖羊肉的地方;鞭子巷(后改名为锦绣头条),以前卖鞭子哨的地方;官马圈(后改名为观马胡同),以前专门给官家养马的地方;石板胡同,以前用石板打制缸盖的地方;取灯胡同,以前做灯笼卖灯笼的地方;葱店前街葱店后街,以前拉葱的和卖葱的小贩们交货的聚集地……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样的胡同,都是穷人扎堆儿的地方,做的都是下里巴人的小本生意,赚的是辛苦钱、血汗钱,依此为生。如果你拿一本北京的地名手册,你会发现,这样的胡同,大多分布在城南。所以,过去人们常说南贫北贱,一点不假。
铺陈市,就是这样的一条胡同。
北京,叫做“市”的胡同,有很多,菜市口、羊市口、蒜市口、煤市街、珠宝市、肉市胡同、钱市胡同、花市大街、骡马市大街、大市、小市、刷子市、缆杆市……可以看得出来,都是以前各种各样的市场。而且,这样的胡同,大多也都在城南。
铺陈市,就是一个破烂市,卖破烂的地方,说好听了,就是收购铺陈卖铺陈的地方,用现在的话说,是废品收购站。卖什么,也比卖铺陈的好呀,可见铺陈市是这些所有贫寒“市”里最等而下之的了。
现在,年轻人,对“铺陈”这个词,已经很陌生了,铺陈是什么玩意儿?恐怕摇头的人多,虽然铺陈市这条胡同还在,路过那里,大概也只是望文生义而已,或者连想都懒得去想,嫌费脑子了。铺陈,就是废旧布料,小得比补丁还要小,过去穷苦百姓管这些东西叫铺陈,用它们打“袼褙”。什么叫“袼褙”,这又得解释一下了,把那些铺陈展平,用糨子刷好,粘在废报纸上,好一点粘在硬一点儿的纸上,这样把那些零散的碎布料,就弄成了一整块,晾干之后,就硬了,挺括了,这样东西就叫做“袼褙”。把“袼褙”铰下来,可以做鞋梆子,一层层的“袼褙”缝在一起,可以做鞋底子。我小时候,穿的鞋都是母亲用自己打的“袼褙”做成的。那时候,我经常会看到母亲是怎么刷糨糊,一层层的,将那些铺陈打成“袼褙”,放在我家窗台下晒太阳。
铺陈市,就在珠市口,那座非常醒目的教堂背后,稍微靠西南一点的一条小胡同就是。它在一个高台之上,现在看起来,有些奇怪,因为马路在它的下面,它有些居高临下。其实,没有修两广大街的时候,它往北是缓缓下坡,连接外面的珠市口大街的。修两广大街拦腰切下它一块,让它现在才像是被切下一块豆腐似的,显得有些愣。它的南头连接着永安路,永安路,原来是龙须沟的西段,1914年,朱启钤修建城南这一块模范市区的时候,把龙须沟的明沟改成暗沟,才有的永安路。铺陈市的南端是龙须沟沟沿上,当然地势要高一些了。我们也就明白了,铺陈市,原来挨着这样一条臭烘烘的龙须沟,和金鱼池那地方一样,都是穷人居住的地方,所以在清乾隆年间,又叫做穷汉市。
过去,这里穷不说,还很乱,特别是清末民初,这里紧挨着天桥,五行八作的人都在这里,找不着活路人在这里找活儿的,又到这里聚集,就等了出卖劳动力的机会,去填饱自己肚子。这里成了最下等的劳务市场,铺陈市多了一层含义,这些衣食无着工作无着的人,其实成为了另一种意义的铺陈。这里就更乱,一些下等的妓女,那时叫做的老妈堂,暗门子,也在这里麇生。与一街之隔的大栅栏地区相比,真的是地狱一般。
铺陈市的改观,大概是民国之后,珠市口商业的发达,让一部分小商人买下铺陈市的一些房子,改建成居所或店铺。它前面的开明戏院和以后的珠市口基督教堂的兴旺,对铺陈市也多少有些影响。解放以后,铺陈市基本没有太大发展变化,但现在到这条胡同里,和清时的铺陈市已经大不相同。我有一个朋友就住在铺陈市,当然,是单位分给她的房子,以前铺陈市的情景,她也不大清楚,但是从现在的邻居来看,远不是当初的穷汉,而是三教九流都有了。我有时会到那里看她,发现一条胡同的房子,和想象中铺陈市是不一样的。她家住的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这样的小院在这条街上还有不少,都还比较齐整。靠近北口路东还有一座不错的小楼,磨砖对缝,起码是民国晚期时盖的,说明那时的铺陈市已经不是卖破烂或劳务市场时候的铺陈市了。铺陈市,仅仅成为了一个含有历史意义的地名。幸亏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把铺陈市这个地名改了,一直保留着这个俗而带有贫寒气味的名字。
铺陈市,一个过去时代烙印上的胎记,我们没有犯傻,非要把这个不那么中看的胎记涂改成美人痣。
百顺胡同地图(1)
肖复兴
老爷子姓刘,面容红润,精神矍铄,身穿宝蓝色唐装,正在晒太阳,见我手中本子上写着百顺胡同里密麻麻的妓院名字和位置,问我哪儿抄来的?我说网上。他瞥了一眼,看了看,很不以为然地对我说:都不对。我本子上抄的紧靠西口路南第一个是潇湘馆,他指指他身后的小院子告诉我这才是潇湘馆呢。那木门很小,实在够破的了,暗红的木漆斑驳,似半老徐娘一脸脂粉脱落。心里暗想,真够糟蹋潇湘馆的了,难怪当年吴宓先生看见饭馆取名叫潇湘馆,气就不打一处来,找到饭馆的老板,自己花钱请老板一定非得把这名字改过来不可。
幸亏刚才想走又没走,我已经在百顺胡同里转了两圈了,也没有把本子上的名字一个个让它们诸神归位,时光将本子上的名字和实地的房子拉开了遥远而模糊的距离。
我是从西口进去的,先没头苍蝇扎进路南第一家40号院,进院门一眼能看到晋阳饭庄的楼顶和招牌,心想那时这里人们吃喝玩乐的方便,抬脚就到。这院子前后两院,前院宽敞,后院有一座坐西朝东的二层小楼,和原来那种小楼四围中间是天井的妓院格局完全不同,心里犯起疑惑。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东口,只看到胡同中间南北斜向对峙的那两座洋楼内的格局,依稀看得出当年妓院的模样来(其中路南18号楼内的木楼梯和地上的花瓷砖还顽强地残存着,49号楼外面女儿墙、窗户和柱子上都卷草或蝙蝠的雕饰,里面二层小楼上围成跑马回廊,中间形成一个天井,都是当年上等妓院的典型格局),其余的真没有看得出什么名堂。都说东口路南的居委会是老北京原来最大的妓院莳花馆(当年苏三住的地方,又叫苏家大院),已经被水泥翻修得面目皆非,昔日的风光,荡然无存。
在旧京城号称八大胡同中,现在最值得一看的,要我说是百顺胡同。和其它胡同不一样,它和韩家胡同(过去叫韩家潭),过去集中的是一等妓院。也有说不对的,比如齐如山先生就认为“韩家潭一带没有妓院,可以说都是私寓。”私寓,过去叫白了叫“相公堂子”,也就是玩“鸭子”或者说是同性恋的地方。齐先生的话应该是属实的,因为京剧名宿田际云在1911你和1912年,先后两次呈文政府,要求取消韩家潭的相公堂